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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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2)

    山坡上盛开着好看的兰花,战士们给它取了个饱含战火的名字:老山兰。

    方建军平素并不喜欢花草,从南国战场上凯旋归来后,他唯一喜好的就是兰花,是老山兰和他的生命有了难以割舍的情缘。

    老山兰叶子有宽有窄,郁郁葱葱,清翠欲滴。战士们把老山兰栽种在炮弹箱、罐头盒、干粮筒里,放置在猫耳洞口,遇到雨天,叶片像是在起舞。

    战事暂时平息后,连队马上着手修复被炮火摧毁的掩体、猫耳洞,重新构筑隐蔽工事。除此之外,还要抓紧时间进行战地经验演练,进行战术基础巩固,工兵重新按照自己的防御体系埋设各种地雷进行封闭,以防止敌军的偷袭及突然袭击。执勤的士兵从至高点上看见了对方女兵在水塘里洗澡,放松了警惕,却被躲藏在灌木丛中越军扫一梭子,送了命。

    夜晚的猫耳洞是战士们最开心的时候,吹牛、侃大山、讲故事,但没有人提起小时看战争题材的电影。那些结婚了的老兵不忘谈论男女之事,惹得青春勃动的年轻战士幻想不已,只要有机会就想着往山下的战地救护所跑。身为班长的方建军倒去过一次救护所,他被蛇咬了,好在那条蛇毒性不很大,切口、引流、服用了蛇药片后,为保险起见,连长还是让他去救护所打针治疗。也就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护士谭灵。他不能不说,她实在长得太漂亮了,之前谭灵的名字被战友老挂在嘴上,见了果然名不虚传。见过了也就忘了,他从没幻想过将来和她会有什么瓜葛。

    人生,不要以为是轻如风淡如水,有时尽也浓如油、烈如酒。比敌人更为难于对付的是压缩进猫耳洞的惨烈人生。在外人的想象中猫耳洞是多么的神秘与神奇,然而只有真正住过猫耳洞才知道什么是度日如年。

    那些日子虽说没有大规模的战争,但零星的战斗在不期然中说来就来了。战争的机器就是要死人,死去并不痛苦,但是不怕死又不想死的人对死神却要时时戒备。

    不出击的时候,最积累生命的便是紧盯着洞口,连眨眼也要比平时紧凑一些。因为敌我双方的洞口,最近的仅有几十多米,一座小山百十个洞,简直和混在一起的两窝马蜂差不多,阴险的洞口如同死神的大门。窝在猫耳洞里,不要说别的,单单就是那个提心吊胆也让人受不了,尤其在夜晚更是如此,刮风下雨打雷的天气是越南特工偷袭的最佳天气,一个闪电来临就是一梭子子弹打来,有些子弹跟长眼睛似的,顺瞭望口进来,给观察敌情的致命一击,洞里的战友就这样牺牲了。还有的顺着电话线摸了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递进来一颗嗤嗤冒烟的手雷、一束手榴弹、一根爆破筒,因此猫耳洞成了迎接死神的洞口。

    古往今来多少人悲叹时间飞逝人生苦短,多少人呼唤珍惜时间热爱生命,但是在猫耳洞,猫耳洞人却憎恨时光之舟太慢,已经没有什么法子来挥霍时间。战斗之余,都得找点事情干,猫耳洞的孤寂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彷佛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危机在纠缠着自己。它让你忍无可忍又无能为力还必须忍之受之。人的精神需求与欲望在猫耳洞里面成为孤寂与烦躁的感受源泉,它随时跟着你的灵魂,这种灵魂的长久折磨让你欲生不能欲死不能,压抑的战士们的一腔热血恨不得冲出去撕杀一场,死也死个痛快的冲动。如不是战场纪律的约束,大概没有一个人愿意像冬眠的动物一样,卷缩在黑暗肮脏潮湿窄小的洞中与老鼠、毒蛇、蚊虫为伍那么长时间。猫耳洞的封闭状态,居住时间久了,加之进入雷雨季节,洞内相当潮湿。由于洞内沉闷,整日汗水流淌,战士的裆部长期被汗水侵蚀,污垢与盐分得到积累,红色癣菌白色球菌等细菌得到繁殖,烂裆与猫耳洞结下了不解之缘,先是裆部奇痒难耐,继而就是溃烂,以至发展到腋下、双脚,皮肤金贵的兵则全身感染。抓痒成为猫耳洞一个不需要下达命令而整齐动手的异常景观,只要一个在抓痒,其他的兵彷佛受到感染一样立刻双手兜住裆部在试探着搓。有时无法到外面晒会太阳,只能在洞内望着明媚的阳光叹息,恨不得把阳光捕捉到洞内来。

    兵们说:洞中一年,把一辈子的苦都吃完了。

    滂沱大雨,山洪肆疟的喧嚣而下,洪水向地势低洼的猫耳洞灌进去,在洞内的战友全部浸泡在洪水里面。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掩护下,敌军向二排驻守的高地哨所发起攻击,雷声、枪声连成一片。方建军所在的一排奉命在副连长的带领下前去救援,中间隔着一片丘陵地带,灌木密集。地上枯叶厚厚地铺了一层,不知积了几千几万年,脚踩上去直没大腿根,待拔出的时候,坑里逸出的黑水散溢着刺鼻的臭气。一排长和方建军挥舞着砍刀在前面开路,砍刀落下时还动不动削断树上的毒蛇,无头的蛇身剧烈的扭动着,敲得枝叶沙沙作响……

    “前面有人。”一位眼尖的战士喊了一嗓子。

    借着再次闪亮的雷电,方建军扭头顺着战士指的方向一瞧,只见不远处一棵大树上伏着一个y国女孩,近在咫尺,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表情:苍白的脸上瞪着大大的眼睛惊恐地望着这些兵,一手伸进树上的鸟巢,一手扶着树干。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其他原因,瘦得像稻草棍似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嗒嗒嗒……”

    一阵子弹连发速射突然从背后响起,火热的弹头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从方建军和他的战友们耳边掠过……

    “卧倒!”副连长大喊一声。

    紧接着,有手榴弹飞了过来,被树枝阻挡了一下,在那女孩蛰伏的树下爆炸。只见她缓缓地倾了倾身子从树上重重摔落在地,巨大的冲量将树下的枯叶、积水高高溅起……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从另一边跃起一个女人边扫射边往前跳跃着跑开,那娴熟的步伐就想林中的猎豹。与此同时,最前面的方建军矫健的身影从地上高高飞起,他手中的枪炸响了。在复仇的子弹打击下,那女人跳跃而起的身子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跌下去的同时,她身下响起一声惊天的炸响……

    “地雷!”这回,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雷区!我们上当进入了雷区!这下子全都傻眼了。

    一团闪电再次划破了漆黑的夜空,副连长和一排长看见了左侧向高地移动的敌人,他断定那边不会是雷场。

    此时在二排阵地上,编织袋堆成的工事被敌军的枪炮打得千疮百孔,哨位前有一棵树,敌人的子弹把树干打得像马蜂窝一样,树皮都削光了。

    为夺回失去的高地,敌军投入了一个连的兵力进攻。但在英勇的解放军士兵的顽强阻击,敌人难以突破最后的防线。这时一排从左翼有力支援,使敌人难以招架,但却没有撤退的打算,一部分敌军调转枪口向猛烈扫射。

    手榴弹在空中飞舞,子弹也在纷飞,还有炸起的树枝和叶片。

    方建军身边不时有战友倒下,他的肩头也挂了彩,在雨水的侵蚀下火辣辣地疼。一切都顾不上,他已经分不清的眼睛在冒金星还是枪口在冒火星,只有枪在说话,整个身子都好像被机枪的声音带进一个激情的境地,连疼痛也不觉得了。

    密集的枪声早已淹没了一切的杂音。

    面对强大的火力,残存的负隅顽抗的y国武装人员开始犹豫了,有的调头爬起就跑,可是没跑出几步,就被愤怒的机枪弹穿透,直至被强大的惯性多送出了一程。

    “呀!呀!”一个对方的小男孩穿出浓烟,举着“咝咝”冒烟的手榴弹冲过来。但他在枪弹的打击下扭动着身子还有四肢未能再前行一步,冒烟的手榴弹在他手中爆炸。在一团浓烟中,活生生的人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迸出的弹片却击中了方建设的头部,顿时他耳边没了任何响动,大睁着眼睛努力挺住,在微明的天色里看见一朵云向北飘去,那是去往祖国的方向,我还能回到那片热土吗?似乎看见一个勇敢的女护士矫健轻盈的身姿冒着硝烟奔了过来,他訇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