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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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2)

    饮马滩处在离省城还有三百多公里的荒原上,仅有一条当年地质勘探队修成的便道和外界相连。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有地质学家踏上了这片广袤的土地。多年后,在苏家贤的提议下,经地勘局研究同意,方旭派出一支小分队探进了这片荒芜的处女地。果然,他们在纵深地带发现了露头,沿着河谷冲刷的断崖,煤层向下伸延,褶皱异常。经过槽探、地震和电法,没有人怀疑这里蕴藏有一个非常可观的整装煤田。钻探队开进来了,隆隆的机器打破了亘古的沉寂,荒草从中的野兔、黄羊注目观望,既而惊慌地逃命。春天过了,秋天来临,钻头触到了底板,几十米的煤芯呈现在了勘探人员面前,电波划过长空:饮马滩见煤了!

    饮马滩是为保证国家三线建设的能源需求,仓促上马的。大会战指挥部座落在一片不毛之地上,方圆几十公里只有不多的一些庄户人家,零零星星散落于其间,是轰鸣的机器声打破了这亘古的沉静。

    有道是好儿女志在四方,大批的热血青年从祖国的四面八方云集这片河川丘陵地带,面对风沙,他们豪情万丈,誓叫荒原变成崭新的矿城。

    干涸的饮马河畔帐篷、席蓬、临时房屋按照指定的地点平地而起,由于矿区建设上马快,人员大量增加,来不及建房屋,加之资金有限,三材不足,各会战基层单位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就地取材,挖地而建地窝子。

    饮马滩见不到马,也没有饮马的河流,枯水季节,河床干枯裸露,荒原里到处是高低起伏的沙梁和大潍上密布开来的卵石。偶尔间有黄羊跑过,也有灰色的野兔和鸣叫的咕咕鸡和夜幕下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狼仰天长啸。到底是喧嚣惊扰了它们,乐园不在,还有不时响起的枪声让一个个生灵倒毙在血泊里。

    多少年后,当饮马滩再也寻觅不到这些精灵是时候,人们懊悔不已,但迟了,鲜花凋谢了来年还会盛开,生命没有了只能化为尘埃,终究连记忆也一天天淡出脑海。

    饮马滩干涸,生产生活用水全靠汽车从黄河边拉运。起初还能勉强应付,随着人员的增多,各项工程陆续开工,用水量剧增,仅靠拉水显然不行了。在首先保证生产用水外,生活用水只好限量供应。往往所有的家庭洗脸轮流使用一盆水,到最后一个人洗完,那水已经污浊的不成样子,就这还舍不得倒掉,积攒下来用以洗衣服。遇到下雨天,家家户户把能盛水的家什都拿出来接水,形成饮马滩开发初期一道别样的景观。针对这种情况,方旭在指挥部会议上提出了解决用水的问题,他说尽管我们的资金很紧张,但职工的生活还是要关心的,不能让职工家属在干渴中搞开发,那样会招致骂声的。在当时那种“先生产后生活”的指导思想下,有人持反对意见,说困难是暂时的,不能因改善生活而挪用建设资金,一旦上面追查下来谁能承担了这个责任。决策者们争论不休,两方面的意见难以形成共识。最后大家把目光积聚到了总指挥贺明山身上,让他定夺。他说,水的问题该到解决的时候了,不能再拖,至于资金问题向部里和省里同时打报告,这事他去协调。问题是上面即使拨付资金也需要时间,可我们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状态了,眼下只能先从建设资金拿一部分出来,等上面的款下来再补上。可就这折中的办法有些人也提出异议,万一上面的款一时批不下来,影响了工程进度谁负责?贺明山有些不悦,按他的脾气真想回答说“我负责”,可脑子里回旋了下颇有点婉转地告诉与会人员,这是个折中的办法,我们总不能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吧,如果我们这些当领导干部的连这都不敢担当,还要我们干什么?最后举手形成决议,立即着手打通这条生命线,实施提水工程,把几十公里开外的黄河水通过管道一级级输送到干渴的饮马滩。

    那些日子里,方旭带领相关人员徒步巡视黄河,边测量、边设计、边施工的方法,迅速展开了大规模的引水工程。干部职工被发动起来了,一支上千人的队伍集结在了黄河边。

    在这支队伍中,有个叫方根锁小伙子,他是方旭的侄子。饮马滩矿区大规模招人时,方旭把侄子从陕北老家带了出来。前不久方家老太太去世了,接到电报后,方旭心急火燎赶回陕北老家奔丧。在葬礼上,一个小伙子跪倒在灵前,嚎啕大哭。那悲痛欲绝的神情让人纳闷,他是哪个,如此伤感又为哪般?面面相觑中,方旭隐约感到了什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人就是大哥的遗腹子,那个出生在丙戌年的狗娃根锁。方旭记得大哥死后的第二年,守寡的嫂子执意带着刚刚一岁的狗娃到山那边给人做了填房,多年没了音讯,他怎么突然出现了?

    方旭的猜测没有错,他果真就是狗娃。坐下来经询问,才知是他母亲听说方老太太去世后,告诉儿子,他的根在芳草湾,该去你奶奶灵前哭几嗓子了。

    从狗娃的口中方旭知道,改嫁了的大嫂这些过得实属不易,她去给人家填房时,那个男人已有四个儿子,最小的比狗娃还大生月。几年内她又生了两个女儿,实在养不活,只好全送了人。

    葬了母亲后,方旭随狗娃去了他那个破败的家。面对那几孔黑黝黝的窑洞,还有几个讨不到女人的小伙子,方旭心里有了酸楚。曾经的大嫂被生活的重负压弯了腰,四十多岁的人满头花白,眼神浑浊。想当年那个干练的大嫂在方旭眼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和眼前这个干瘪的女人连在一起。她见了方旭,甚至身子都在抖动,但有了亮色的眼睛分明充满了期盼。方旭知道该怎么做了。如果让狗娃继续留在这个家里,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更不要说讨婆姨给大哥一门续香火了。大哥当年因他而死,他不能不关照大哥留下的这唯一血脉。念这个情,方旭违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则,搞了一次特权,把侄子带出了山沟。但他告诉狗娃,我能给你解决工作,条件是你得去当井下工人,不然咱们什么话也别再说了。狗娃说,行,只要离开这里,他什么都听叔老子的。后来有别的侄儿长大了,跑到饮马滩让当了大官的二爹解决工作,他毫不迟疑地就拒绝了。那些没有沾上光的侄儿们,心里充满了对他的记恨,甚至到他去世时,竟一个也没有前来露个面。

    其实那年矿山大规模开发,每年成几百上千地对外招工,解决几个亲属对方旭来说是易如反掌。不要说像他这号级别的人,就是下属的处长们变着花样也解决了不少亲属。可他的性格以及他的原则不允许他自己这么干,就连自己的儿子方建设想从地处戈壁滩上的地勘队调到父母身边来,他都没有答应。为此,子惠还和他大吵了一通。吵归吵,但原则不能变。

    到了饮马滩后,方根锁进了培训班,学习井下作业爆破技术。他文化虽不高,但脑子灵光,一些要领他掌握的很快。引水工程队成立,负责这项工作的张队长到培训班去挑人,任课老师推荐了方根锁。老师和张队长都不知道他是方副总指挥的侄子,他是靠自身过硬的技术进入到工程队。

    峡谷地带,岸边全是陡峭的悬崖,方根锁和队友们腰系安全绳悬在峭壁上打眼放炮,满脸灰土。不消一会功夫,黄河岸边接连传来几声巨大的声响,土雾冲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