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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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1)

    这年大窑山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井下瓦斯爆炸,几十名矿工葬身于八百米深处。事故发生后,省上立即派出了工作组,组长是曾经担任过高官的贺明山。贺明山在“四清”时期就靠边了,起因是他对大跃进时省委主要领导“放卫星”有看法,会上不点名地仗义执言,其结果你哪凉快到哪去好了。到了文革初期,挂虚职基本在家赋闲的他被揪出来批斗,后来被发送到“五七干校”监督劳动。省革委会成立后,最近刚刚被“解放”出来回到省里的他工作还未安排,就被派往了大窑山。在贺明山的领导下,工作组开展了富有成效的工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出事的矿井恢复了生产,其他各矿秩序井然。

    等一切走上正轨,他才有功夫想别的事。一次他突然问局革委会的人,方旭呢?

    有人回答,还在农场劳动。

    贺明山至少沉默不语了好一会。

    在处理完事故后,组织上让贺明山以工作组的名义暂时留下来主持大窑山的工作,着手开始整顿因运动而乱了的生产秩序。贺明山苦于身边顶得上的有用之人太少,有些人常常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于是,有人向他提及了还在农场劳动的方旭。有所顾虑的贺明山思忖了半天,最终,他还是坐吉普车去了农场。老战友相见,心里几多感慨。

    “你还好吗?”和老农没区别的方旭让贺明山见了发酸,心里不是个滋味。

    方旭倒还平静,他说:“听说你来大窑山了,这是大窑山人的福分啊,这些年被他们搞成了那样,不出事才怪。”

    贺明山说:“你要做好出山的准备,我回去后马上向省委打个报告,要求你重新出来工作。”

    田间地埂上他们并肩一边走着,一边交流着这些年来的各自情况。临走,贺明山嘱咐这位当年的老部下,一定要珍重,来日方长。分手后,为此贺明山专程去了一趟省里,找到了分管工业的革委会副主任,提及了还在“五七干校”劳动的方旭。省上这位权重一方的大领导在陕北闹革命时方旭就知道他的大名,但他从来没有拜访过。至于贺明山和他谈了些什么,方旭不知道,反正在贺明山回大窑山后不久,省委组织部的文件很快下来了,方旭被任命为革委会副主任。

    只要有工作,方旭就没有其他奢望,回到大窑山后整天看到的又是他忙碌的身影,就连孩子们都很少见到他的面。有了工作,他的精神格外足,即使闲下来他也在琢磨怎么样把生产搞上去,多挖煤,好支援国家的经济建设。他甚至没有心思再去打猎,挂在墙上的一杆老猎枪早已锈迹斑斑了。

    见方旭重新出来工作了,包括曾往死了整他的人风向转换的很快,像个哈巴狗又摇着尾巴围着他转了起来。当然有些人也感到很恐慌,甚怕翻了身的方旭报复他们。一次方旭到矿上检查工作,冷不丁有人扑通跪在了他脚下,请求方旭宽恕他的罪过。方旭仔细一看,原来是当年在批斗会给了他一拳头的那个老矿工。“老局长,我不该那样呀……”大度的方旭搀他起来,说:“不要这样,你这是干什么?男人膝下是黄金,上跪老天下跪父母,大可不必。”“我都是受了别人的指使呀,对你那样连我老婆都不给我做饭洗衣了……”“这没什么,我不会怪罪的。”这就是方旭的秉性,无论遭遇波折还是一马顺畅,他都是从工作出发,从没想着要报复这个收拾那个,是人都有犯迷糊的时候,更何况在那种非常的年代。

    矿区的秩序被破坏得很厉害,想在很短的时间里得以整顿谈何容易。在贺明山的支持下,方旭从一点一滴抓起,首要的是把瘫痪了的安全环节重新确立了起来,严格执行“治理、整顿、巩固、提高”八字方针。但有那么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向上写信,说方旭借抓生产打压革命群众的积极性,是典型的“秋后算账”。为此省上再次派来了调查组,在确认“言过其实”后,还是善意地提出了既要促生产,又不能放松抓革命,而且“抓革命”必须放在首要位置。方旭心里不服气,我小的时候就是从干革命开始的,这用你们来讲,笑话!

    治理整顿初见成效,特别是部分矿试用采煤机后,这年的大窑山第一次煤炭产量突破一百万吨。“好啊,这是咱们省第一个百万吨,老贺,走,到我家去,咱庆贺庆贺!”

    心情畅快了,那晚方旭和贺明山与酒较上了劲。

    贺明山让子惠也喝,子惠说,那么辣的有啥好喝的。可小建军叫嚷要喝,被贺明山拿筷头蘸了酒让他唆了唆,辣得小家伙眼泪都快出来了。

    方旭被解放,最高兴的莫过于子惠。子惠说,那时当家的天天忙他的,守在家里的她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充实。当然子惠也会有那么一点空寂,生活轻松了,不再为吃穿发愁,特别是不用整天担惊受怕,无所事事的她感觉日子难耐了。孩子小时,她一把屎一把尿整天忙的不可开交,如今连最小的女儿建丽都背上书包去了学堂,轻松下来的她反而不习惯了。每天按部就班地忙拾完家务,她一屁股坐下来,要么看看墙上的领袖画像,要么盯着走动的挂钟,望着望着就愣起神。那阵还没有电视,她也不识字,书拿倒了她也不知道。她只好没活找活,天气好的时候,她把家里的被子拆掉大洗一遍,邻居见了说,方主任家的,又洗上了,你可真闲不住啊。

    “不洗咋办,我们那死老头子整天下矿,不几天被子就和矿工盖的没了两样。”心情畅快的子惠话语颇有点得意。

    可方旭见了却说:“被子盖不破都让你洗破了。”

    子惠说:“咋,我勤快了你也有意见?那你说我蹲在家里干啥,总不能再给你生娃娃拉扯孩子吧!”

    方旭笑了:“行啊,这主意倒不错。”

    子惠用眼白他:“去你的,我都多大年纪了。”

    方旭跟她理论:“你不就才四十刚出头么,人家农村妇女五十多了还在生娃娃呢。”

    子惠说:“不跟你耍嘴了,没正形。”说着一洗手到厨房忙饭去了。

    过后不久,子惠竟然真的怀了身孕,气得她直骂方旭不干好事。方旭说,这不能怪我一人,谁让你那块地太肥袄。子惠要做了这孩子,方旭说你好残忍,那可是一条命。子惠要他陪着去医院,他不去,说,还是你自个去,我一个大男人多难为情。子惠说,你也知道难为情,还不是你造的孽!

    那个年代是不容许坠胎的,子惠偷偷找了认识的妇产科主任,悄悄做了流产手术。子惠在家坐小月子,方旭特意到农户家买来了两只老母鸡为她补养身子。

    子惠卧在床上,方旭只好领孩子们去吃食堂。孩子们问妈妈怎么了?方旭回答说,你们的妈妈嘴馋不想干活了就赖要床上。

    子惠出了小月,每天还是忙她那千篇一律的家务活。一早打发走了上班上学的,接下来就是扫地擦桌子。那时人家户的家具都很少,写字台是公家的床铺也是公家的,只有几个用来装衣服的大号木箱是自家的。子惠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收拾了停当。忙完这些,她对镜梳洗一把,理理头发,整整衣襟,然后挎上个菜篮出门去了菜铺。

    那时家家户户不富余,也没有啥值钱的东西,贼也没像现在这么多,平时串个门买个菜什么的一般都不上锁,不像现在除了钢筋水泥又是铁门钢窗,还防不住贼的光顾。子惠走在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个个热着个脸谦恭了几分。每当这时,子惠的心态上有了一种优越,原本很直的腰板挺得更直了。买菜是需要排队的,长长的队伍延伸出老远。子惠只排过一次队,排下来腰酸腿疼不说,排到后头连好一点的菜都买完了。后来子惠得到菜店主任的照顾,直接从小门进入后院,任她挑可心的各种蔬菜。当然菜款她是一分不少都要付的。为此子惠很满足,在这一点上她享用着男人的特权。

    可有一个特权她没能享受上,这就是她又有了想出去工作的念头。她对当家的说她要工作,被方旭断然给打消了她的想法,说这个特权你就不能用。子惠不死心,去找工作组的贺组长。贺明山答应有适当的机会考虑此事。得到允诺的子惠回到家一脸的兴奋,方旭见了问她今儿有了啥喜事,这么高兴?子惠不答,反而哼起了家乡的信天游。

    那年矿区招工,贺明山从有限的指标中特意留出了两个名额,一个给了子惠,另一个给了一位军代表的家属。可方旭得知后公开在会上提出了反对,说我们是领导干部,不能以权谋私,绝对不开这个头,而且这是一个很坏的头。贺明山回来后私下里对方旭说:“你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一根筋这点让好些人受不了。”

    子惠的工作自此算是没戏了。为此多少年以后她都对当家的耿耿于怀。那位军代表当时迫于影响,也把自已老婆的那个名额锁进了抽屉。翻过年,他不露声色地、悄无声息地把自已老婆的工作给解决了。解决了工作,他没让自己的老婆到大窑山来上班,而是迅速把关系转到了省城。这事方旭不知道,贺明山尽管知道一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一九七〇年到来的时候,带领工作组正在大窑山进行收尾工作的时候,贺明山被省上一个紧急电话叫走了。到了省城,贺明山这才知道,他被省里派往了“三线建设”,让他担任即将大规模开发的饮马滩矿区指挥部总指挥。找他谈话的省领导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吗?贺明山心想,当年连彭德怀那样大的领导复出工作时都去了西南搞“三线建设”,何况自己呢。他回答说,给组织不敢提要求,只希望在副总指挥中再增加一个人。省领导问你又相中了那位?他点了方旭的名。那位领导哈哈大笑,说,还不提要求呢,这不是要求是什么?贺明山唯恐领导误解,想赶忙解释。谁知领导却说,这说明你和省里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们的确把方旭考虑在其中。

    “是吗?那太好了,有了他,我心里底气也足了。”贺明山一脸的兴奋。

    方旭被任命为副总指挥。当来人宣读了省里的决定,他感谢组织的同时,有种惶恐的感觉。他问来人,总指挥是谁?当他从那人口里听到贺明山三个字时,更是觉出了这次任命的不同寻常,感到了什么叫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