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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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4)

    夏收前,方建设抽空带着宁姐给的那瓶罐头翻山越岭去看好久不见的李俊。山路崎岖,山野里静寂的无声无息。当他登上南山坡时,回头打量来路,他完全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得长大了嘴。从他的脚下一直向谷地、缓坡延伸,望不到边的油菜花黄了一片又一片,鲜艳、金黄,他简直难以相信,这普普通通的油菜花居然有如此夺人魂魄的美艳。在大窑山他见过农民种的油菜地,但只是零零星星的几块,像这样整个覆盖了山坡谷地的景致他从未看到过,夺人眼球是远远不够的,的确令人震撼。山谷又宽又长,野花盛开,溪水淙淙,身边则是望不到尽头的、绵延起伏的林海。尤其令人惊叹的是,在对面从谷底向山体上移,竟然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山顶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一片洁白;中间是高耸挺拔林涛,一片浓绿;缓坡和谷地是如浪一般连绵起伏的油菜花,一片金黄。三种颜色,互不交错,泾渭分明,令人陶醉。它们整齐地、静静的沐浴在夏日的阳光里,显得那么地和谐、完美、统一,像一幅气势磅礴、浓墨泼彩的油画,更像一首令人感慨、激动田园交响曲,实实在在拨动了心底的琴弦,时而舒缓,时而扬起,连每一滴露珠、美一片草叶都蕴含着音符。美哉,无与伦比!那一刻,时光仿佛真的凝固了,方建设真切地感受到了想将自身融进大自然的那种冲动。

    祁连山的河谷洼地灿烂多姿,融化了的高山雪水汇成条条湍流的小河,潺潺而下,其景色雄奇蕴有旖旎,令人如痴如醉。祁连山的平均山脉海拔在四千米至五千米之间,高山积雪形成的硕长而宽阔的冰川地貌奇丽壮观。海拔高度在四千米以上的地方,称为雪线,一般而言,冰天雪地,万物绝迹。然而,祁连山的雪线之上,常常会出现逆反的生物奇观。在浅雪的山层之中,有名为雪山草甸植物的蘑菇状蚕缀,还有珍贵的药材——高山雪莲,以及一种生长在风蚀的岩石下的雪山草。因此,雪莲、蚕缀、雪山草又合称为祁连山雪线上的“岁寒三友”。

    这时一阵高亢的“花儿”如同天籁之音,在云霄间飘扬:

    春季里(么就)到了(者),

    迎春花儿开,迎春花儿开,

    年轻轻的(个)女儿家踩呀么踩青来呀,

    小呀啊哥哥!小呀啊哥哥呀,

    小呀阿哥哥呀,手挽着手过来。

    “花儿”又叫“少年”,是流传在甘肃、青海、宁夏一带汉、回、土、东乡、保安、撒拉、裕固、藏等各民族人民中具有独特的高原风格的民歌。在长期的发展演变中形成了各种不同的流派和风格。

    唱这歌的是李俊,多日不见,他跟着老羊倌不但学会了“花儿”而且唱的有板有眼。老羊倌从小生活在花儿之乡的岷洮地区,因饥饿逃荒老到了祁连山深处。他一辈子没有女人,“花儿”成了他精神唯一的寄托。

    李俊见了他高兴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拥住好哥们的肩不想松手。

    这时,一个女人从林区那边走来,到跟前见了方建设,问李俊:“李俊,这是谁来了,这么亲热?”。

    李俊高兴地说:“我哥,我哥看我来了!”

    “是吗?没听你说起过还有哥?”她打量方建设,从头到脚:“啧啧,这么帅气,李俊,这哪里是你哥,你有他一半就不错了。”

    她是林场伐木工人的老婆。她丈夫前年在往山下放木料时,不幸滚了山,守了寡的她被林场招为临时工,来看林子。

    “她是凤姐,胡凤英,他叫方建设,我们从小在一块长大,就像亲兄弟。”从李俊的口气里,方建设听出他和这个叫凤姐的女人很熟,多少还带了些许亲昵。让方建设惊奇的是,他简直无法想像,在这深山老林里,竟会藏着如此鲜灵貌美的女人!

    暗暗发笑的方建设在等没人的时候问李俊,到底和她是咋回事?李俊说,就一姐们,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可方建设从他们的眼神里发现,他们的关系并不像李俊说的那么简单。

    胡凤英身材窈窕,面色红润,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浅浅的笑靥似乎永远挂在嘴角。她住的小屋离羊圈旁的泥土屋大约三四里地,远远就能望见。山里很静,吼上一嗓子就能知道是什么事。胡凤英和老羊倌是同乡,他乡遇到家乡人,自然就多了几分亲切。胡凤英同样唱的一口好“花儿”,她和死去的丈夫就是在花儿会上互诉衷情,成就了一段姻缘。

    花儿里为王是牡丹,

    人里头英俊是少年。

    只可惜姻缘不长,英俊少年诀别了花儿,她的心碎了。

    “你们的衣服我洗好了。破了的地方已缝补了。”胡凤英将一个包袱放在了炕上。

    “谢谢,你坐,凤姐。”李俊招呼。

    “不了,等会林场的车来拉木料,我得走了。”

    “那好,我送送你。”李俊说。

    “不用,又不是晚上,你还有客人哩。”

    胡凤英走了,方建设向李俊说起了村里的事,说到宁姐,弟兄俩沉默了。

    李俊叹气:“唉,真是可惜宁姐一表人材了,都是这运动害得她家也破了,人也亡了。”

    “是啊,她们一家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

    到了晚上,那个漂亮的胡凤英又过来了。她不但带来了腌咸肉、凉拌苦苦菜、地皮菜、素炒野蘑菇,还有一壶散装的高粱酒。三个人加上老羊倌,吃的高兴,喝得畅快。

    老羊倌不胜酒力,几盖碗下肚,脸也红了,舌头也打卷。他开始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说一个多么多么漂亮的姑娘看上了他,两人拉着手往山坳里钻。

    “好了,老羊倌,你都讲过几十遍了,可每次就是不说和相好睡觉的事,八成你一定在吹牛。”到底是结过婚的人,胡凤英当着方建设的面说这话也没不好意思。

    老羊倌嘿嘿一笑,呷一口酒,再放一个响屁。

    李俊抗议:“老羊倌,难怪你打光棍,有相好的都让你的臭屁熏跑了。”

    老羊倌哈哈笑得很舒坦。

    “来,兄弟,喝着。”胡凤英拿过酒壶,为每一个人的碗里倒上。

    “来,今天比过年还过年,干了。”

    胡凤英的酒量看来不错,几碗酒下去,她的脸红扑扑的甚是好看。喝得有些热了,她脱去了身上的夹袄。

    方建设无意中看见,胡凤英借着灯影的掩护,手伸进了李俊的衣服里,在他的后背摩娑着。他一切都明白了。

    “来,凤姐,谢谢你带来的酒和菜,我敬你一杯!”方建设端起酒碗,说,“李俊,你也一起来,老羊倌看来是不行了,跟哥儿们一块喝。”

    老羊倌已经呼呼睡得起了鼾声。

    夜已经很深了,屋外愈发地静寂。

    酒喝完了,李俊去送他的凤姐,外面的夜很黑,一阵强风迎面吹来,胡凤英和李俊就势缠在了一起。

    到了她的小屋,他要回去,却被她紧紧抱住了。

    “不行,我要回去,不然我哥们有意见了。”

    她已经不能自恃,酒劲让她心急火燎。

    李俊和胡凤英是在春上的一场大雪天,开始了他们的故事。那纷扬的鹅毛大雪从下午起几乎下到后半夜,很厚。有羊走丢了,李俊拖着一根棍去雪野里找寻,从下午找到天快黑了,这才把失踪的几只羊找回了。羊是找到了,可李俊也冻得快僵了。在他倒下去的时候,正巧胡凤英从林场办完事返回,她急忙背起他就往自己的小屋走。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腕,她走得很吃力。高大的松树上早已落满了雪,森林里很暗,只有白茫茫的雪地上映着微弱的反光。一阵风吹来,听得到大块大块雪从树上塌落下来的扑扑声和松树枝折断的咔咔声。

    气喘吁吁、跌跌撞撞中将他弄回来,放在地上她开始用雪搓他的脸、手、脚,接着她脱了他的衣袄搓他的身子。等搓得浑身发红,她这才将他抱到炕上捂严了被子。

    等他彻底醒过来的时候,由于忙累她挨着他睡得很香。

    不忍打搅,他深深地看了她几眼,赶着找到的羊回了圈舍。

    老羊倌知道了实情,他嘱咐李俊该去谢谢人家。

    李俊去了,推开小屋门的瞬间他呆住了,脚步更不知道了挪动。胡凤英裸露着坐在木制的大澡盆里洗澡。

    她没有躲闪,透过热气用一双扑闪的大眼睛撩他。顿时,他的血液沸腾了,傻痴痴地像钉子样钉在了门口。最终他还是逃了,逃出很远摸摸胸口,心还乱跳。在此之前,他和她说话不多,偶尔她溜达到羊圈来,多的在和老羊倌拌嘴,他很少插话。但他明显地感觉到她飘忽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打量,使他不敢迎接她的目光,连干活的动作也不自在起来。

    老天注定雪野里她要救他,自然以后的日子里他和她要有故事发生。就在老羊倌回村里取酸菜的那天,她来了,就着肉喝了酒,她把他拽进了怀里。

    “你该洗个澡了,满身都是羊膻味。”她拿眼媚他。

    他听从了。

    总有回去的时候,他惦记着圈舍里的羊群,贪恋女人,万不可让狼祸害了羊只,那样给生产队没法交代。

    小屋门拉开了,一股强劲的寒风扑过来。待门关上后,屋里的女人扒着窗户,看见风雪中从她怀中离去的小男人消失在了雪野深处。

    ……过去的甜蜜好似就在昨天,银色的月光在荒野地上漫射。小屋外,几株盛开的野芍药花开得妖艳。轻柔的晚风拂拂而入,清爽微凉,沁人心脾。

    第二天一早,方建设要走了,李俊为他送行。

    方建设说:“直觉告诉我,胡凤英是个好女人,别伤她的心。”

    拥抱着别离,彼此互道珍重。

    走远了,方建设听见一阵充满野性的道别“花儿”飘向天际,那是老羊倌沙哑着嗓子在面对大山诉说久远的钟情:

    说了一声去的话,

    眼泪就连袖子擦,

    忙把系腰穗穗抓,

    心上就像篦子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