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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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3)

    乡村的夜晚是异常沉静的,这里几乎没有文化娱乐活动,偶尔放场电影就像过节,人山人海。大多没事的夜晚,天一黑,整个村庄静的没了生气。村民们没有多高的追求,能吃饱肚子,搂个老婆热炕头就是最美气的日子了。女人是顶为重要的,生活过的本身苦焦,没有女人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对于知青们来说,似乎原有的志向破灭了。不是他们不谈理想,而是社会让他们不知道理想在何方。但他们不缺少激情,如果北京传来一声命令,说敌人压境,陈兵百万,他们会带着热血奔涌的豪迈,杀向疆场。

    村上没有通电,家家户户都用煤油灯,如果妇女不做针线活,连这油灯都舍不得点,摸黑坐在炕上说一阵闲话,打个哈气各回各屋上炕睡觉。

    方建设是和枣花的弟弟山娃住一屋,刚开始那几夜他被炕烟味熏得实在难以入睡,索性在灯下看带来的小说。

    山娃敬佩地说:“方哥,你比我才大一岁,真有学问,读这么厚的书。”

    他问山娃:“你从来不读小说?”

    山娃摇头:“看不来。”

    “你没上过学?”

    山娃憨憨笑了:“念过几年,学校老远,在山那边。我还不算是个睁眼瞎,村上念过书的没几个。在我们这里,队上的会计就是文化最高的人。”

    “那你没想着将来接老会计的班?”

    山娃又憨笑:“哪能,以后能当个记工员就算没白念几年书。”

    乡村煤油金贵,方建设在灯下往往还没看几页书,就听见上房里传来山娃爹的喊叫:“山娃子,你不睡觉弄球个啥。”

    山娃不好意思地对方建设说:“我爹就那样,你看你的。”

    山娃的姐姐枣花过来了,她同样为爹的做法过意不去:“你别往心里去,我爹那是死脑筋。”

    枣花喜欢有文化的人,她连一天学也没上过,仅仅前些年参加了一段时间的扫盲班。

    见方建设合上书准备睡觉,枣花说:“从明天起,你到我房里去看书,反正我要做针线活,爹不会管的。”

    话虽这样,可人家是大姑娘,他怎好半夜呆在闺房,没事也会被说出事来。

    春耕结束以后,地和暖了,草叶吐出了鹅黄的嫩芽。稍有闲空的方建设打算去看一同下来插队的沈小宁,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第二天一早他出了门,走了几十里路,谁知没见上沈小宁的面。听那个知青点的人说,沈小宁和黄援朝连他们都很少见,走村串点就是他和她全部的营生,走那睡那吃那,不知眼下流荡到哪去了。

    方建设开始为他的宁姐担起了心。他知道,他的宁姐彻底破罐子破摔了。

    回来后,枣花见他情绪很低,问他咋了,他也不说,只是说累了,便躺上了炕。枣花端来了水让他烫一烫脚,说你们城里人哪走过那么远的路,烫烫脚解解乏。推辞不过,方建设只好下地。脱袜子时,猛了些,他本能地叫出了声:“啊哟……”

    “咋了,你……”枣花已经看见了他满脚板破了的血泡。

    “快,别动,我来给你弄。”

    “不,哪能让你……”

    枣花坚决地将他的脚按在了自己的大腿面上。

    那一刻,方建设的泪夺眶而下。

    天彻底和暖了的时候,村上开始着手给知青们盖房,木料砖瓦都是县知青办拨下来的,生产队只出人工。知青点落成后,有剩余的材料被村上干部偷着分了,社员们干看着,有气不顺的社员告到了县里,来人检查落实后,做了通报批评。这下村支书指桑骂槐,生产队长更是咬牙切齿,说是地富分子写的匿名信。之所以这样怀疑,只因地富分子有文化,贫下中农是写不出告状信的。于是一场名为“不忘阶级斗争”的批斗大会召开了,那些发狠的村干部对不老实的地富分子实行专政的办法就是拿皮鞭抽,一鞭子下去,一条血棱暴突。

    开完批斗会,方建设从大队部出来,遇上了从山里返回村子取酸菜的老羊倌,他关切地问起了李俊:

    “大爷,你来了,李俊还好吗?”

    “好着呢。你就是那个方建设吧,李俊天天和我念叨你,说你们从小顽皮捣蛋,没少挨家里大人的巴掌。李俊这些日子都长个头,身上也有肉了,不像刚来那会,大点的风都能把他吹倒。”老羊倌露着掉牙的嘴加上当地的方言,说出的话很难听懂,但大概意思还是搞明白了。老羊倌还说,原本他是要李俊来的,但他说不熟悉村里的人,不知道谁家腌的酸菜多。

    “大爷,见了李俊代问好,就说我想他。”

    “好哩,我一定带到,有空去看他呀。”

    “会的,大爷,等闲了我一定去看你们。”

    进了枣花家,在院子里看见抱柴火进厨房的枣花,他问:“你没去开批斗会?”

    枣花说:“开会就是打人,看了让人心里不好受。我舅舅就是个富农,每次少不了他,不见倒省心。”

    方建设赞同地叹口气,他又想起了父亲被揪斗的情形。

    “看来乡下和城里一样,批斗人都挺狠。”

    “现在好多了,去年一个地主被打折了腿,实在受不了拖着残腿跳了悬崖,那么高的崖真不知他是咋爬上去的。”枣花转而问道:“听说已有知青搬进了新盖的房?”

    方建设点头:“已经住进去了三个。”

    枣花连忙劝道说:“大兄弟,房舍还未干透,你先别去,再过两个月搬不迟,潮湿房会坐下病的。”

    方建设谢了这个姐姐的好意,说:“今天还有几个也要住进去,就我一个住在外面不好。”

    枣花急了:“你别学他们,造下病咋办?”

    “没事,他们拿火已熏烤了几天,基本干了。”

    方建设的确不想住在她家了,一来是不想再看她父亲的脸色,二来继续住下去惹别人闲话。

    枣花只好将自己炕上的一条单人毛毡给了方建设,说羊毛隔潮。枣花没敢让爹知道,不然又会被爹骂败家子。方建设原本不收,推辞不过,只好和自己的行李一起卷了过去。

    刚住进知青点没几天,就有其他村上的知青串点来了,不管认识不认识,反正天下知青是一家。话投机了认作朋友,不投机了三五句话就开始动起了拳头。

    有一天两个知青点剑拔弩张、大打出手的时候,一场流血的殴斗被一位不速之客的“侠女”给制止了。

    她就是沈小宁。

    与其说是沈小宁制止了那场斗殴,还不如说是黄援朝的名声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们插队所在的这的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黄援朝的鼎鼎大名。黄援朝在知青们心中是个绝对的领袖,哪个敢叫他的板?除非不想活了。谁都知道黄援朝身边左右不离的是漂亮的沈小宁,不给沈小宁面子等于是把黄援朝不放在眼里,哪个有这胆?今天不知黄援朝去哪了,没有一同前来,沈小宁孑然一身大老远来看方建设,恰巧碰上了剑拔弩张的知青们,她发话了,别,咱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何必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干戈,行吗?没人敢驳了沈小宁,话说到这份上,哪有不行的,偃旗息鼓。

    外知青点来找茬的那几个小伙子背上黄挎包向沈小宁打声招呼散去了,本点的知青们也扔了手里的石头砖块以及其他家什缩进了屋子,整个院落里只剩下了方建设和前来看望他的沈小宁。沈小宁望着气咻咻提着菜刀的小弟方建设笑了,说你这一刀砍下去还不开了人家瓢?

    “姐,你咋来了?”

    “怎么,不兴来看看你?”

    “上次我去找过你,但没见上。”

    “我听说了。”沈小宁关切地问:“小弟,干农活很辛苦是吧?”

    “刚开始很累,现在已经慢慢适应了。”

    沈小宁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嘱咐道:“别光一个劲使老力气,能偷懒就偷些懒,知青们有几个认真踏实干农活的。”

    “姐,你不干活?”

    沈小宁点头:“我干不动,那不是人干的,我已经对生活绝望了,过一天他妈是两个半天,没吃的了就去偷老乡的鸡,再不行就去抢,大不了怎么都是死。”

    “姐,你……”方建设很为她担心。

    “好了,不说这些了,姐知道该咋办。小弟,姐要走了,以后我可能很少再来看你,你也不要来找姐姐,我是个浪迹天涯的人,你找不到我。走,送送姐。”

    “可是,姐,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用的,我的心早死了。”两人出了知青点,走在大路上,沈小宁又说道:“别像姐姐这样,我早已看破红尘了。我不希望你像其他知青们一样学坏,那样会毁了你,有闲空多学点东西,姐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不是这样的,姐,你还这么年轻。”

    沈小宁苦笑着摇头:“好弟弟,姐知道你是有未来的人,不像姐亲人没了,理想没了,什么都没了。”

    “姐,你还有我。”

    “我知道,这世上你是我最亲的人。以后有哪个胆敢欺负你,告诉姐,我决不会放过他。”

    “姐,我挺好,没人欺负我。”

    沈小宁给方建设带来了她高中时的数理化书本,说:“凭你初中那么好的底子,这些课本你慢慢会消化掉的。”同时她还递给他一包东西。

    “这是什么?”他接过黄书包。

    “一只鸡,两瓶罐头。”

    “哪来的?”

    “别问那么多。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记下姐的话了没?”

    方建设点头。

    沈小宁最后深深地望了方建设一眼,说:“好了,小弟,咱就在这里别过吧。”

    方建设还想再送送,被沈小宁制止了。她说:“来,让姐抱你一下,姐还是小时候抱过你。”

    当沈小宁揽住方建设的肩膀,她的泪花在眼里闪动。她轻轻拍了拍方建设的后背,猛然转身急步走开。等走远了,她听见了沙土路那头方建设一声来自肺腑的喊叫:“姐——”,她身子抖颤了下,头也不会低加快了脚步。

    方建设站在原地,痴呆呆目送他的宁姐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宁姐给的罐头方建设把一瓶送给了枣花家,一瓶留给了远在山里放羊的李俊,那只老母鸡被点上的知青们分享了。宁姐离去的背影让他心里难过,他一口都没吃。他脑子里被一种可怕的预感缠绕,弄不好这将是他和宁姐最后的见面。

    果不然,初夏来临的时候,沈小宁和黄援朝还有其他几个知青被游街示众,不到一个月,三个主犯被枪决,其中就有黄援朝和沈小宁。他们因打群架,致对方死亡两人,重残三人。其中还有一条不可饶恕的罪名是以黄援朝为首的人竟公然成立反动组织,有章程还有分工。老天,你这不是自找死路嘛。

    半山坡上并排三座坟茔,方建设去时地上有几束鲜艳的野花,看来刚刚不久已经有人来过。他怀里抱了一大把采集的山丹丹花,是献给宁姐一人的。在山上采花时,他是一边哭一边采的花。静静地坐下来,没有言语,用心在和地下的宁姐交流。他打开糕点纸包,给他的宁姐献一块他自己吃一块,和着泣声、眼泪一起吞咽。拧开酒瓶,给宁姐的坟堆撒一些,他灌上几口,泪更是流的哗哗。哭够了,他仰面躺下来,就那么陪着,望着高远的天痴痴地一言不发。

    “宁姐,你安息吧,我还会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