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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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2)

    一场不该来的春雪从天上舒缓地飘落下来,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芽、花蕊生生被摧残。此刻在林中陷入了沉思之中的李建兰把目光缓缓转向头顶的雪花,良久不语。一片枯叶旋转着坠下来,落在她的肩头,她用手拿过,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嘴角掠过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淡淡羞涩,即而神色又变得凝重。

    她在等待着方建国。

    在某些方面,她本能地对方建国颇有同情。也许着是他得不到家人的温暖而产生的怨恨,致使他利令智昏地和家庭决裂。但她要告诉方建国,不要再往亲人已经痛苦的伤口上撒盐了,那样会使人心寒。

    她更要阻止他不要参加武斗,都是***的红卫兵,不能那样动枪动刀的。她深知,相互对立的两大派群众造反组织,为争当“左派”、“核心”、“唯我独左”,不惜兵戎相见。“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些原来亲爱和睦的好端端家庭,不幸分属两派,夫妇离婚者有之,父子反目者有之,至少也是“兄弟阋于墙”,斗争已达到白热化状态,是为维护***革命路线而战斗的。有消息传出,两派都要采取极端行动,那就是丢掉幻想,实行文攻武卫,用鲜血来证明自己一方才是忠于***的革命战士。

    然,约好的时间还未到,却从林子外面传来了枪声。

    她一哆嗦,心想,坏了,武斗提前开始了。

    她掉头向林外奔去。

    建兰不知道,战斗残酷激烈……

    伤痕累累,洁白的雪被鲜血染红。“失败者”被押出了堡垒,一脸沮丧;“胜利者”神气地端着枪,浑身硝烟。走出人群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子,有人认出她是矿一中的校花沈小宁。她军装破败,肩头裸出的白衬衣凝着干涸了的血印,神情大义凛然,表现出宁死不屈的革命精神。

    而此时疲惫不堪、头缠绷带的方建国坐在屋子的一角有些漠然,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留露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困惑,似发自心底,不仅仅是他,是他同时代人的疑问:“为什么?”

    枫泪无痕心已碎,何来飞雪扣心扉!

    走出屋子的方建国分明已经看到了站在一边的建兰,却连脚步都没有停一下,径直向前走去。

    他伤得重吗?

    她为他揪紧了心。

    和方建国一样,同样发出疑问的还有沈小宁。

    她退出了任何派别,独自逍遥。

    如果说青春的萌动有了喜欢的人,那张成军无疑就是走进沈小宁少女心扉的初恋。

    但她和他意见不同,激烈的争论过后走向了对立。武斗中,不知是谁射出的子弹击中了他,他永远地倒在木板防护的角落里。或许,要不了多久,这曾经鲜活的已经消失的年轻生命就会被彻底遗忘。青春的激情,换来的是历史的悲凉;豪迈的壮举,造就的是荒草纵生的坟墓。

    她在一个阴霾的日子去了他的墓地,没有泪水,只有长时间的凝望。他似在问黄土堆下的他,谁是“敌”谁是“我”?就是这种敌我不明的死亡,让沈小宁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她甚至不知该怎样化解心里的淤血。这种死亡的迷茫像潮湿的棉被裹着自己,即使有枪弹打来也不会感觉疼痛。青春理想和信仰,难道就是热血激情和愚昧荒唐?她不知道。

    雾霾散尽,终究她慢慢离去,再也没有来过,随着岁月的流逝,记忆中深嵌着的一些碎片也终将消失。

    幸好建国的伤不重,上药包扎后慢慢结成了痂。那些日子建兰时常过来陪他说说话,更多的时候他保持沉默。偶尔他也会问起家里人,他们都还好吧。

    建兰说,你真不该像和野蛮人闯到家里对妈妈那样,你错了,你知道吗?

    建国不啃气了。

    家里人都知道建兰经常去看建国,没人说她什么,就连建国的名字也无人提起。自然建兰也不敢把建国受伤的事说给家里人听,本是一家人,相信有那么一天隔阂会被岁月溶解掉的。

    建国没有工作,他的生活基本上就靠建兰了。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原本他的饭量是很大的,但他每次去食堂打的饭菜很少,有时睡懒觉根本就不吃。建兰发工资买了饭票给他送去,发现他床铺褥子下的饭票还有不少,她隐隐为他的身体担起了心。

    那些日子建国到处游荡,和一伙学生们走那吃那,到大串联的时候,他在外面游荡了快一年才回来。

    子惠不知从那听说建国出现在大窑山,在建兰出门的时候,她递给她十块钱和五斤粮票,让她带给建国。建兰惊诧地看一眼子惠妈妈,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子惠很平静地说,不管咋说他也是方家的孩子不是,拿了吧。

    当建兰把钱和粮票递给建国时,他不易察觉地身子抖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