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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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3)

    这是大窑山前几年刚刚新建的礼堂,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造反派首先念一段语录,然后大喊一声:“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走资派方旭押上来!”

    于是方旭被几个戴红袖章的青年把手臂扭到背后,按住脑袋,押上了主席台。霎时,群众口号震天。台下究竟有多少人,方旭不清楚;台上有多少批斗者,又有多少被批斗者,他更不清楚。他不能抬头去看,只听得人声鼎沸,有人在历数他的多条罪状,到后来便上纲上线到惊人的高度: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伟大领袖***。批斗会刚结束,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的方旭又被人卡住脖子,反剪双手,押出了会场,上了一辆敞棚车,这是要出去“示众”了。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敢看,只觉得马路两旁挤满了人。有人拿东西向他投掷,打到他的头上,打到他的脸上,打到他的身上。他招架不住,也不能招架,那会的他早已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更确切地说,他的所有权利被剥夺了,仅仅活着,不定那天连这最后的生存权也被彻底剥夺。

    汽车向前开动。开到什么地方去,他完全不知道。他像一只四周被猎犬包围住的兔子,无处可逃;像随风飘动的柳絮,由不得自己;像无家可归的飞鸟,不知哪里是巢穴。他的命运现在是掌握在别人手中,只能横下了一条心,听天由命吧!

    车猛然停了。从眼角的视线看出,他们把他弄到了矿上,轮番的批斗开始了。一个人一脚把他踹下了汽车。他几乎是跌了一个筋斗,躺在地上,努力了几下,总算拼命爬了起来,额头已浸出了鲜血。一个老工人走上前来,对着他的脸,猛击一掌,他的鼻子和嘴里立即流出了鲜血。这个老工人,方旭是认识的。当年偷矿上的东西,被正巧下矿检查工作的方旭碰上,是方旭考虑到他家孩子多仅靠他一人养家糊口,若被送了劳改队,那个家就没活路了。方旭提出给予开除公职留矿察看的处分,以观后效。谁知此人听信造反夺了矿领导权的保卫科长的信口雌黄,说什么当初就是方旭要拿他下大牢,是他这个小科长暗地里没有听从方旭的命令,这才免了他的牢狱之灾。

    站在台上接受批斗的方旭虚汗如雨般扑扑坠落,脑子昏昏沉沉,耳朵发鸣,渐渐地连震天的口号声也听不见了,眼前模糊,发酸发胀的两腿终于难以支撑,他昏倒在地。

    有人想起电影中革命者被敌人严刑拷打昏厥过去的情景,端来了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方旭醒了过来。有些人恨不得把他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才好。

    脑子一片浑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头顶上工人阶级一声断喝:“滚蛋!”他知道这是放他回家了,这才觉得灵魂仿佛回到自己身上。战战兢兢爬起来,向前迈了几步,发现脚上的鞋也只剩下一只,头上的帽子早已经丢了。就这样方旭一瘸一拐走了好长的路才回到了家。

    “爸爸回来了……”孩子们看到方旭的惨状围着他嚎啕大哭,子惠抹泪转惊为喜:当家的总算是活着回来了。在此之前,子惠已经听到当家的被揪了回来,她不敢去礼堂,也不允许孩子们去看批斗他们父亲的会场,就在家里坐卧不宁地等消息。所有儿女中只有建国目睹了父亲被扇耳光、被脚踹的一幕。他庆幸父亲在位时为老百姓办了那么多的好事,老百姓心里有杆秤,下手时还是留有余地。在批斗书记他们时,有些人是下了狠手的,不但用最细的铁丝在脖子挂上了沉重的木牌,居然用手钳子捏豁了他的耳朵,鲜血满面。

    此时,回到家躺在床上的方旭看着悲戚的儿女们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摸摸小女儿的发辫,对站在地下的亲人们说:“不要难过,我没事的,有些事说清楚了就没事了,看我这不好好的。”

    是子惠把孩子们弄出了房间,子惠说:“让你们的父亲好好休息,他实在……”哽咽中的子惠已经说不下去了。

    批斗依旧每天进行,方旭别无选择,只能默默承受。

    方旭始终认为反修防修,没错,斗私批修,他觉得应该。可斗来斗去有人说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想不通了。那些日子里,他异常苦闷,原本话就不多的他愈发地沉默寡言。他一个从前的放羊娃,打心眼里都热爱共发党,没有共产党他只能是吃不饱肚子的放羊倌。他一心一意都在大干社会主义,恨不得明天就实现马克思理想中的共产主义。他爱社会主义比爱自己的生命还重,说他走资本主义,无论如何他也接受不了。欲加之罪何患无穷,有人揭发他是假党员,按他的脾性哪怕死也要捍卫神圣的理想。

    外调的人回来,确认在白色恐怖相当严重的年代,由青年团转入共产党是党内的正常手续,不存在假党员一说,这样方旭的政治荣誉才得以澄清。

    但接下来还要经受没完没了的批斗,有人清脆的耳光扇在了局党高官的脸上,脚踢声,拳头声,声声不绝。有人甚至用点着的香烟烧他的皮肤,方旭听见了书记疼痛的叫声。方旭自上次被人从车上踹下来,他受伤的双腿疼痛使他几近战栗。眼前冒金星,满脸流汗,他咬紧了牙根,自己警告自己:“要忍住!要忍住!你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呀!因为你是经受过战争洗礼的共产党员!”这时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口浓痰啪地一声吐在他的左脸上。他不能看,也不能揩去,只能“唾面自干”。到了此时,方旭反倒坦然了,经受的多了,台上批斗者发言不管多么激昂慷慨,不管声音多么高昂,“打倒,打倒”的呼声不管多么惊天动地,在方旭听起来,只如隔山的轻雷,微弱悠远而已。

    批斗会过后,方旭被关进了牛棚。

    也就在那会,已经加入到造反派的行列的方建国腰里系着武装带,很神气地带头抄了父母的家。屋子里乒乓作响,声震屋瓦。挪动床桌,翻箱倒柜。他们所向无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愿意砸烂什么,就砸烂什么;他们愿意踢碎什么,就踢碎什么。遇到锁着的东西,他们把开启的手段一律简化,不用钥匙,而用斧凿。管你书箱衣箱,管你木柜铁柜,喀嚓一声,铁断木飞。

    孩子们惊恐万分,好在有子惠在。方建设欲扑上前去拼命,被母亲牢牢拽住。

    屋子里成了一堆垃圾。桌子、椅子,只要能打翻的东西,都打翻了。那些小摆设、小古董,只要能打碎的,都打碎了。床被彻底翻过,被子里的暖水袋,被什么人踏破,水流了一床。

    暗夜在窗外浓密。长夜漫漫何时重旦?这一夜是子惠毕生最长的一夜,也是她的孩子们最难忘的一夜,那惊恐是用任何语言也无法形容的一夜。

    那些日子,子惠的心全栓在了丈夫身上,根本没功夫管孩子。好在还有长大了的建设照着看着弟妹们,已经参加工作的建兰也不时过来帮承这个破败的家。小女儿建丽只有六岁,不谙世事艰难的她玩耍时跟着在孩子们翻墙头,不小心从墙上掉下去,嘎叭一声摔折了胳膊。她感觉了疼却没有哭,更没有告诉心乱如麻的母亲。直到吃饭时,建丽胳膊疼得拿不住筷子,眼泪叭哒叭哒往饭碗里落,子惠这才发觉不对,一看建丽的胳膊肿得连衣袖也脱不下来,心疼的她怨恨地直问苍天,老天爷,这天下底是怎么了?

    给建丽到医院用石膏固定好了胳膊,心如刀绞的子惠问女儿疼不疼,建丽说,有那么一点点疼,我能忍住。子惠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难过,伤心地把女儿抱在怀里,顿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