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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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1)

    这是北京城一间老式的办公室,木地板一走动咯吱乱响。这个初春的早上,方旭走进了煤田地质总局陆沛局长的办公室,他奉命前来领受一项重要任务。

    陆沛开门见山告诉他:“国家急需铀矿石,从现在开始全国各个地质队都要成立特别普查分队,专门寻找铀矿,这是国防建设的需要。”

    方旭从陆沛局长的眼睛里、神色上看出了任务不同寻常,至于这个叫“铀”的东西是干什么的,他不知道。当然,他更不会联想到东洋的广岛,还有那个改变了世界的“小男孩”。对于“曼哈顿计划”他听都没听过,更不要说“费米的链式反应”是什么了。陆沛只告诉他,我们需要一个太阳,炽烈、耀眼,光芒万丈!

    方旭不懂了,他本能地看了看窗外的阳光。蓝天上有一对白鸽划过,哨音悦耳。

    陆沛不可能给他谈得太多,这是保密的需要,再者说,即使谈了,也无异于对牛弹琴。方旭能记住的只有那个“铀”,既然是国防需要,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霎时,感到肩上的责任很重,神色凝重地和陆沛握手告别。

    在西行的火车上,他脑子里一直在琢磨小分队的人员构成,想来想去,可用的专业人士就那么几个,根本没有挑选的余地。回到狼山后,方旭马上向于士云书记做了详细的汇报,说按照总局的部署,组建特普小分队刻不容缓。他提议由宋秉宽担任特普分队的队长,成员包括苏家贤、王耀乾,以及新分配来的几个大学生。其他人于士云无异议,但对王耀乾被列入特普分队于士云不同意,反对的理由就是他是有污点的人,绝不能进入小分队中。于士云就连苏家贤进特普分队,起初也持否定态度,说苏家贤出身地主家庭,事关重大,我们必须依靠信得过的人,这是国家核心机密。方旭沉不住了,他质问于士云,书记同志,你说这个不行,那个有污点,请问既红色出身、又懂得地质的人在哪儿?于士云不啃气了,用异样的眼神注目激动中的方旭。可方旭不管那么多,继续发问说,宋秉宽父亲是国家信得过的地质专家,出身没问题,由他担任队长是不二的人选,难道就靠宋秉宽带着几个去年才从大学毕业的学生以及从速成班出来的学生娃娃们去完成这么重大的任务?你说可能吗?

    捉襟见肘,于士云也没高着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口气做了妥协让步,但对王耀乾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松口的。也只能这样了,方旭算是在于士云的妥协中也让了步。

    几年后,当各地的群众和中学生都被发动起来找铀矿的时候,方旭想起他和于士云的争论不禁多了感慨,不能说老于的顾虑就不对,毕竟时过境迁,那时的确找‘铀’可是最高机密。

    一辆破旧的嘎斯汽车吼叫着驶出了狼山,特普小分队出发了。

    根据前人留下的简单资料,深处戈壁荒漠地带具备良好的成矿条件。

    随着路途的伸远,每天的宿营地也在变换。或在山脚下,或在沟谷。当他们穿过峡谷进入了一片雅丹地貌群后,展现在眼前的是茫茫无边无际的大戈壁滩。风沙不时肆虐,眼前旋起的一个个风柱弥敦了人们的视线。身为地质人,工作的特性就是要翻山越岭、栉风沐雨,天当帐、地当床,这没什么。在小分队出发前,其实方旭也没有给特普小分队说明是要找铀矿,他配给他们的只有放射性仪器,说在成矿地带顺便测量一下伽马射线强度,记录数据,提取标本就可以了。遇到高强度的,必须就地编录,并向局里发电报请示。就这么多,其他的没有一丝透漏,哪怕一个字的暗示。宋秉宽曾不解地问过苏家贤,这好像颇为神秘,究竟我们重点工作是什么?苏家贤微微一笑说,不就是找矿嘛,我们身为地质人,什么矿都要找啊,遇到放射性的矿苗,没有伽马仪不就等于错过了嘛。这种解释宋秉宽似信非信,但只要按照组织的要求去干就行了。

    苏家贤曾听老师说起过黄龙山的放射性矿床,只可惜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测量的仪器,即使从有矿床的土地上走过,也无法窥探到神秘元素的存在。他之所以猜测和铀有关,是他的敏感性太强。美国人造出了原子弹,并在一九四五年投在了广岛、长崎,苏联人也在前几年试爆成功,身为地质人,苏家贤明白,铀对一个国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了。他知道,铀是稀有的放射性金属元素,核裂变时能产生巨大能量,是极其重要的战略资源,在地壳中的平均含量仅为百万分之二,其形成可利用的工业矿床的几率较小。要在方圆数百公里的范围内寻找铀矿靶区,无异于大海捞针。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除了边缘处有一些老百姓生活的村庄外,纵深往里,再也看不到人烟了。在这不知道镰刀锄头为何物的荒原上,地质小分队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艰苦行走。一处露头让他们惊喜,沿河道冲刷的峭壁寻去,矿苗断了,失望之情抑郁在队员们脸上。

    遗憾的很,无论跋山涉水,期待中的硅化带没有出现,他们手中的伽马仪始终没有响过,哪怕那声音很微弱。尽管仪器开到了最低档,那种期盼着的声音连个呢喃都不曾有。

    夕阳西下,坐在宿营地边的山岗上,苏家贤向宋秉宽提出了从地浸砂岩中找铀矿的可能性,但那个时候仅仅是理论上的设想。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西方发达国家在寻找地浸砂岩型铀矿上这才形成了趋势性发展方向。所谓地浸砂岩型铀矿是赋存于松散沉积砂岩中可以用原地浸出工艺开采的铀矿资源,一般产出于中新生代盆地,与传统的硬岩矿床相比,经济效益特别显著,环保意义尤为突出。我国是否存在该种类型的铀矿,能否找到该种类型的铀资源,在当时已引起国内能源界的高度关注。进入新世纪后,通过探矿人的艰苦努力,从东北、内蒙古、新疆等地都有了惊人的发现,特别是在前人宣布没有铀矿的鄂尔多斯盆地等地区实现了突破,从而探明了我国迄今为止最大的铀矿床,铀资源达到数万吨,这一成就在我国铀矿找矿史上可谓史无前例。

    苏家贤向宋秉宽提出了向黄龙山进发的建议,说从前人留下的简单资料上,他看到过这方面的记载。他当初还向自己的老师询问过,老师说,异常是存在的,但到底储藏有多少,难以断定,毕竟可供参考的内容太少。

    “可,我们带的食物不足以穿越大戈壁,挺近沙漠呀!”宋秉宽有些顾虑。

    苏家贤说:“这好办,从附近的老乡家买一部分大饼就可以解决。”

    多日后,小分队抵达了戈壁的边缘,再往前就是起伏中的沙丘了。抬眼望去,零星的骆驼刺在劲风里摇曳着死去的枝条,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宿营下来后,宋秉宽约苏家贤外出察看地形。夕阳西下,走在落日圆的戈壁滩上,叶尔康说:如果绕开沙漠,那么我们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抵达黄龙山;若穿越过去,可以节约半个月到二十天。但这样做会有风险,甚至死亡。

    宋秉宽沉默了。

    夜降临,一阵低沉的口琴在旷野地飘忽,队员们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倾听分队长琴声的诉说,没人去打扰他。

    惨淡的月亮白花花地洒在卵石遍布的戈壁上泛着银光,无声无息。没人看到,这个时候苏家贤出了帐篷,独自一人离开宿营地,沿戈壁往南走去。拂晓时分,是一阵悠远的驼铃声惊醒了大家的酣梦,撩开帐篷的窗帘,寻声望去,地平线上走来了十几峰骆驼。

    近了,近了,当眼尖的队员认出骑在骆驼上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是苏家贤时,大伙不解地把齐刷刷的目光投向了分队长。

    宋秉宽颇为激动地迎了上去。苏家贤从驼背上跳下来,快步赶了过来,走近了,两双男人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苏工,你怎么知道我会决定向沙漠挺进?”宋秉宽激动万分。

    苏家贤笑了:“你的琴声告诉了我。”

    宋秉宽心潮起伏。

    声音铮铮,震撼着脚下的这片死亡之地:欧洲探险家在这里望而却步,我们共产党的地质队员就要创造这个奇迹!

    驼队出发了。

    大漠本无路,却处处是路。

    驼铃声声,瀚海无边。

    太阳烧溶了天上的最后几片云朵,把能量全都倾泻在了沙漠上。热,难当;汗,滚落。最可怕的是在进入沙漠腹地后,他们遇上了热风暴,全队人马被困在了一条干涸的河滩地带。

    地平线的尽头,一条黄色的巨龙腾空而起,以极快的速度席卷而来,那动人心魄的景象犹如披头散发的魔女,连天接地,疯狂地呼啸之至……几个小时后,风暴终于退缩了,不洁净的天空还残留着片片云朵,慢慢地向沙丘的那边移去。

    好在帐篷还在,除两峰骆驼跑散外,其余的全都静静地卧在沙窝里。

    然,他们的水源彻底断顿了。在沙漠里没有了水,那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了。宋秉宽再次把目光投向了一言不发的苏家贤,以期从他的眼里找到答案。

    苏家贤仅仅看了他一眼,兀自去了沙砾遍布的河道。

    大伙纳闷地看见他搬起一块石头察看端详,而后扔掉,又再搬起……

    夕阳西下的时候,苏家贤拖着水箱去了干涸的河道,把卵石往里搬,人们不解,以为这人疯了。

    宋秉宽发话了:“听苏工的指挥,大家都去搬石头。”

    第二天早上,队员们看到了奇迹:被大伙认为发疯了苏家贤把水箱里的石头起出,水箱底部竟然汪者一滩清水。苏家贤告诉队员们:沙漠白昼酷热,黑夜气温骤降、寒冷,这样空气中的水分子便被石头凝却了。

    原来如此!

    人们欢呼了起来,顿时兴奋地把苏家贤抛向了半空。

    也许是老天爷被感动了,当夜乌云密布,一场难得的雨降了下来,干涸的河床上居然形成了涓流。队员们那个兴奋劲不用语言形容,连浓稠的血液也滚淌的欢畅。

    几经艰难跋涉,小分队终于抵达黄龙山。巨大的断层裸露让队员们欣喜万分,一块块岩石被地质锤敲下来,在放大镜下显现出清晰的纹理。当伽玛放射仪发出“嘎嘎”的声响时,一惯神情严肃的骆驼队长竟激动的像个孩子一样挥臂喊出了“万岁、乌拉!”的欢呼。

    当黄龙山的工作快要告一段落后,苏家贤说,既然我们好不容易到达了这里,不要急于撤出去,还是尽可能把这里的地质情况摸清楚的好,进来一趟真难。

    有人提出所带的干粮和水不多了。

    苏家贤说,明天你们进行收尾工作,我到附近走走看能不能找到水源,如果找不到,那我们只能撤离。

    这一天宋秉宽带队员们去察看黄龙山周围的地质情况,苏家贤独自一人前去找水。宋秉宽原本是要派一个队员陪同,苏家贤说,没事,我就在附近看看,找不到就回来了。

    谁知苏家贤再也没有回来。

    一连几天,当时所有的人把方圆几十公里搜寻了一遍,依旧没有他的踪影。在沙地上他留有的脚印还在,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盐碱地后时断时续的印记慢慢消失,再也没有任何痕迹。

    人们期望奇迹再次出现,不定哪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苏工沿着地平线走来,但终究等待中的奇迹没能发生。队员们怀着难过的心情,悲怆地离去。

    据事后分析,苏家贤有可能被沙漠陷阱给夺取了生命。当人和动物经过看似平坦的流沙地带,一旦顶部产生一个超过某个临界值的压力时,流沙会顷刻间迅速移动,人或动物就像被陷在了沼泽地一样,越挣扎,流沙受到的压力就会进一步增大,致使越陷越深,最终被流沙完全吞没。流沙漩涡比沼泽还要可怕得多,如果人被陷在沼泽地,发现得早,措施得当,用绳索可以拖出来。但被流沙旋进,基本无救,这时候即使在被陷进的人腰部束上绳索,很有可能人被拔成两截,也不可能成功营救。

    到了隆冬时节,队员们从野外回到了狼山,方旭迎接了神色凄楚的宋秉宽。询问了当时的情况后,方旭对宋秉宽说:“马上就要收工了,你去看看苏家贤的家人吧。请告诉他的妻子,家里的天塌不了,有我们!你也带去我的话,就说我老方牵挂她母女,等啥时有空了,我去看她。”

    令方旭气愤的是,苏家贤为钟爱的地质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有些人别有用心,造谣说,“苏家贤弄不好借机逃往了国外”,或者说被怀有敌对势力的国家“给劫持了”,原因就是苏家贤掌握了绝密的铀矿资料,事关重大。

    方旭绝不相信这些,宋秉宽听闻后失声痛哭了,他想不通编造谣言的这些人良心都被狗吃了,一个为地质事业孜孜以求的人把命都丢了,到头来还要遭受这样的污蔑,天理何在!

    方旭宽慰宋秉宽,清者自清,组织上已经给出了正确结论,苏家贤因公殉职,他是个好同志。

    二十多年后,一个叫彭加木的科学家带领一支综合考察队进入新疆罗布泊考察,在库木库都克附近扎营。其时,汽油和水所剩无几。为了解决这一困难,继续东进考察,彭加木独自外出找水走向沙漠深处,不幸失踪,之后解放军地毯式地进行搜救,一直未找到他的遗体。对于他的失踪,在全国曾风传过各种说法猜测,包括他被劫持到国外这一说法。多年来,官方和民间曾多次发起寻找,均一无所获,到现在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白雪见宋秉宽脸色阴沉,知道他心里难过。她说,那些烂舌头的人乱说,局里都查了,但没人敢承认那些嚼舌的话是从哪来的,你也不要在意。宋秉宽愤怒异常,如果我知道是哪个这般编排是非,我非割了他舌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