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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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2)

    山道弯弯。

    苏家贤的失踪成了宋秉宽心里永远的痛。他甚至不知见了田芝英该如何面对。虽说单位上在老苏失踪后专门派人已经去做了安抚工作,过了几个月不知她是否已经从悲痛中挺了过来。当然去做安抚工作的人是履行公事,他们不可能有他这样撕心裂肺的感受,那种兄弟般的感情不是有血缘才能体会到的。

    临行前方旭把几袋奶粉和两罐金贵的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麦乳精交给了宋秉宽,说这是一点心意,毕竟苏家贤的女儿还那么小。

    坐火车从半道下来,他径直走向那个梦里不知光顾了几番的村庄。当村人指向一座破败的院落说那就是苏家时,宋秉宽的心很是酸楚。以往的高大门楼里住进了曾经的穷人,而被扫地出门的苏家老小只能苟活在昔日长工们栖身的后院里。

    一经见了面,从神情上可以看出,田芝英已经没有了悲伤,他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柔弱,内心却很坚强的女人是怎样从亡夫的打击下挺过来的。自苏家贤走后,他的眼前乃至梦里时常出现那个默默承受着悲痛、令他时常想起的女人。尽管他没有见过,但想象这她就该是个知书达理的淑女。果不然,站在他面前怀抱幼女的田芝英态度温和,举动斯文,难以和乡下女人划等号,不愧是从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千金小姐。乡下女子结婚早,虽说她嫁给苏家贤好几年了,但从年龄上她只有二十多岁,正是青春年华时节。不能不说她长得很漂亮,生活的压力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沧桑,他不知在没有苏家贤的日子里她该怎样熬过漫长的岁月。

    叫一声嫂子,宋秉宽哽咽了,他极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来了,进屋吧。”她的语气柔和,没有惊讶,更没有做作,那语气就像认识许久的熟人,随口就道了出来。

    进到屋里打量一番,除了一个大炕,只有简单几样家具,但收拾得非常整洁。这里地处秦岭山脉,家家户户不生炉子取暖,到最冷的三九天,至多点燃一个炕盆,放上木炭,祛去寒气。

    坐下来,田芝英忙着给他倒水沏茶,宋秉宽顺手把她怀里的孩子接了过来。

    “嫂子,你还好吗?”他问的小心翼翼。

    毕竟过去了几个月,田芝英从伤痛中依旧熬了过来。“还行吧,为了女儿再艰难我也要往前走。”她的话显得平静,没有掀起波澜。

    这样倒好,宋秉宽感到些许宽慰。

    “你喝茶,孩子给我,当心她尿你一身。”她抱过孩子,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

    宋秉宽做了自我介绍,说这几年一直和苏工在一起搞地质普查,朝夕相处,跟亲兄弟一般。她说,我知道你,苏家贤每次来信都会提到你。你一进到院子,我就猜到是你。在她的话里,没有一句怨言,宋秉宽心酸,无不充满歉意地对她说,嫂子,我来迟了。田芝英微微一笑说,没有,来了就好,你是公家人,身不由己,还是干公事要紧。

    “嫂子,如果当初我不同意他去找水,根本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这不怪你,谁让他是公家人呢。他做了该干的事,你千万不要有负担。”

    如此通情达理的女人,她的话让宋秉宽眼泪差点迸出来。

    这时,她怀里的孩子啼哭了起来。

    他不明就里,问道:“孩子怎么了?”

    “没什么,她饿了,我这就给她冲米粉。”说着,她起身从墙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布袋子,说“光顾着跟你说话了,忘了给她喂米粉。”

    “怎么,嫂子,你不给孩子喂自己的奶?”其实宋秉宽身为一个未婚青年他是不该这样问话的,明知不妥,他还是羞着脸说了出来。

    田芝英说:“当初刚生了她没几天,月子里听见了她爸的消息,是我太伤心,奶就回去了。”

    宋秉宽明白了。

    “嫂子,用这个吧,这奶粉和麦乳精是临来前我们方局长捎给孩子的。我不知道你……以后我会按期给你邮寄过来。”他赶忙从提包里往外掏。

    “这怎么是好,还烦你们局长惦记。”田芝英接过了奶粉:“这可是稀罕东西,在我们这里有钱也买不到。你说的麦乳精听都没听过。回去见了方局长替我谢谢,人家那么大的干部还惦记着,真不知说啥好。”

    “嫂子,你调奶粉,我来抱孩子。来,乖,不哭。”宋秉宽接过孩子,没想到她哭得更厉害了,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没事的,谁家的孩子不哭闹一阵的。琴琴,听话,叔叔带了奶粉,一会就好了,不哭,昂。”

    好像小琴琴听懂了似的,她居然住了声,脸上挂着泪珠。

    调制好了奶粉,田芝英从他怀里接过孩子:“给我吧,我给她喂。”

    一缕夕阳照射进来,光团下的母女让宋秉宽心一动,就在那会他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她愿意,他……他猛地打住了,这样胡思乱想是对苏工不恭,还是等将来……他和她会有将来吗?

    孩子吃饱后睡着了,田芝英轻轻放在炕上盖好被子。

    “宋同志,你也到炕上躺一躺歇歇,我给咱做饭去。”

    “我不累,嫂子,我给你帮忙吧。”

    “不用,就两个人的饭,没啥帮的。”

    出了屋子,田芝英忙着要去杀鸡,被宋秉宽给挡住了。在乡下,一只鸡意味着油盐酱醋,他岂敢饱了这口福。

    “嫂子,真的不用这么客气,你千万不要把我当成外人。”

    “但你是客人呀,大老远的来了,这乡下也没个啥招待。”

    “嫂子,咱有啥吃啥,不用刻意那样,就家常便饭最好了。听苏大哥说你的臊子汤勾的香,咱就吃这个,我真就想尝尝嫂子做的面。”

    “好,那我就做手擀面。”她洗了手转身去了厨房。

    坐在炕沿上,宋秉宽打量屋子,陈设不多,收拾的倒干净,物件摆放的井井有条。靠窗户有张炕着,上面放着学生们的一摞作业本。在这僻壤之地,能识文断字的女人就她一个,自然她也成了这里唯一的乡村女教师。

    过了不长时间,手脚很麻利的田芝英把饭菜端进来了,除了黄花、木耳、蘑菇、腌肉勾制的臊子面,还有下饭的凉拌胡萝卜丝。

    “真香啊。”

    “家常饭,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哪能,就是不知我以后还有没有这口福。”他的话意味深长。

    苏家贤没有留下什么遗产,宋秉宽带给她的只有一把口琴。苏家贤平时的衣物被方旭安排埋在了和对岸的山坡上,算是给他建了一座衣冠冢。原本是要给他立块碑的,但在于士云的反对下只好打住了。

    见物思人,宋秉宽看见田芝英的手本能地抖颤了一下。

    “嫂子……”

    “没什么。看见了琴,我好像又听见他在静夜里为我吹奏。正因这个原因,我给女儿取名叫琴。”

    夜里一男一女不好长时间呆在一个屋里,简单说了几句话后,田芝英就铺炕让宋秉宽早早歇息。旁边的小屋已经被她拾掇了出来,公公活着的时候,她和苏家贤就在那小屋里说恩爱,共缠绵。

    到达村庄的这一晚,睡在热烘烘的土炕上,想给田芝英做点什么的念头一直在宋秉宽的脑海里萦绕。

    他想起单位上的一位政工干部说过的话,“那么水灵灵的一个女人,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看着都叫人心痛。”这位政工干部当初在苏家贤没了的时候,组织上派他和一位女同志到了村庄,面对了田芝英。

    那位政工干部说,那是怎样俊美的一个女人啊,有文化,知书达理,却过早了承受了本不该她这个年龄遭遇的噩运。一张得知噩耗的脸上苍白的没有血色,当着众人她愣是一滴眼泪没掉。倒不是她和苏工感情不深,政工干部知道这异常冷静的背后是更加巨大的悲痛,她是生生将这巨大的悲痛强压在心底。他不忍目睹,劝慰她道:“小田同志,你别忍着,你就哭出来吧……”田芝英没有哭,倒是把那位女同事眼泪给催出来了。

    而田芝英却说:“你们坐吧,大老远来了,我给你们做饭去。”

    “不,嫂子……”政工干部的哭声已经迸了出来。

    反过来她倒安慰起别人来:“你们别这样,他是为正经事没有了的,能嫁了这样的男人是我这辈子的造化。都说人有轮回,如果真有来世,下辈子我还会做他的老婆。”

    政工干部的心简直在哭泣、流血。

    后来政工干部对宋秉宽说,记得那夜,过了大半夜他还毫无睡意,就在村庄安静的没一点声气的时候,他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透过窗户上镶嵌的小玻璃孔,借助白花花的月光,他看见田芝英出了院落。当时他很紧张,深怕她想不开,急忙穿衣下地。

    “小梁,快起来。”他到隔壁屋子的窗跟下叫醒睡熟的女同事。

    小梁赶紧出来,害怕地问:“出了什么事?”

    “你是怎么搞的,连人出去了都不知道。”政工干部一脸埋怨。小梁和田芝英睡一个屋,可能是一路劳顿太累了,睡得很沉。

    两人悄悄尾随了过去,远远地,在村外的小河边,一阵低低的哭泣声不断传向他和她的耳膜。到了这会他反倒放心了,只要她哭出来了,一般就不会再有事,起先她不掉眼泪他真的担了心。

    四周静寂得很,视线里是无边无际的群山,绵延不绝,在沉静的星空下,凝重而深刻。那晚田芝英在河边呆了一夜,到天蒙蒙发亮,她就着河水,洗了一把脸,这才急匆匆回了家。

    宋秉宽记得政工干部说,没了苏工,她很快会凋零下去,若是以后见了不知她会变成啥模样。

    正因为如此,宋秉宽决定要为这女人做点什么,如果她愿意……她才二十多岁,这么早失去丈夫对一个身居乡下大山深处的女人意味着的又是什么?

    如今宋秉宽就躺在苏大哥家的炕上,闪烁的油灯下,望着墙壁悬挂的苏家贤照片,他用眼睛在询问:苏兄,你怨恨我有这种想法吗?

    英俊潇洒、西装革履、风流倜傥的苏家贤沉默不语。

    半夜里,担心冻着了他,田芝英起来给他又填了一次炕,怕吵醒他,尽管她的动作已经最轻了,没睡着的他还是感觉到了。脚步声轻轻地去了,他听见了厢房门吱呀的呻吟。就那么在暗中想着,思绪纷乱,在外面的鸡叫头遍的时候,他这才睡了过去。

    让宋秉宽气愤的是他仅仅在村子里呆了两天,有人要么暗中窥探,要么话中有话,问他夜里睡在哪,言外之意是看这对男女是不是睡在了一起。

    他知道,不能因自己的出现给田芝英带来是非。他清楚,在这穷乡僻壤之地,往往人言能杀死人。他想起柔石的《二月》,萧涧秋为了拯救文嫂,甘愿放弃了和陶岚的爱情,决定娶死了丈夫的文嫂为妻。可正是萧涧秋的这一举动,却要了那个苦命女人的命,一想到这些,他不寒而栗,自己的这种想法会不会重蹈萧涧秋的覆辙呢?

    他真的犹豫了,罢了吧,还是离去吧,再不要给她受伤的心撒盐了,假如她万一有不测,他这辈子良心都不得安宁。反过来另一个声音似乎在说,现今时代不同了,妇女追求解放、婚姻自由,你不会走当年封建势力扼杀人的老路,毕竟是共产党的天下,人民翻身当家做了主,从前那个妇女从一而终的年代早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了。

    境地两难,他真不知做出怎样的抉择才是正确的。

    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一晚,在田芝英给他理好铺盖,摸了摸褥下,说炕已烧热,早点休息吧。几次宋秉宽想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但终究也未能说出来。

    田芝英退出屋子,反手关闭了门。

    不行,我一定要说出来,哪怕遭到她的拒绝!

    猛然拉开了屋门,刚一出去,他的脚步定在了门槛外。他看见田芝英正关好院门折回来。

    “上茅房那个角落就是。”她的声音依旧柔柔的,以为他要去方便,用手往墙旮旯指了指。

    他的勇气终于鼓了出来。

    “嫂子,有事我想找你谈谈。”

    她的步子离他几米开外停住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还是不说出来的好。”

    他惊呆了。

    “早点休息吧,你们在外面工作的人都是跟着钟点习惯了的。”

    “嫂子,我……”

    她痛苦地摇着头:“啥也别说了。”

    宋秉宽明白了。

    她的心里只有个苏家贤,这辈子不会再容下第二个男人了。

    躺在炕上的宋秉宽大睁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屋顶发呆。沉睡在寒冬里的村庄静谧的如同死去,毫无生气,偶尔有一两声狗的嘶叫打破了暗夜,或许是婴儿被惊醒,几声啼哭,接着可能是吮吸住了母亲流淌**的**,一切复又变得无声无息。

    天亮了,他离开了村庄。田芝英到村口送他,他还想说什么,被她用眼神制止了。当他走远了的时候,回头望去,她还伫立在雪花扬起的寒风里。

    更让宋秉宽料想不到的是,默默钟情于他的白雪竟追随他的脚步,执着地绕了个大圈出现在从县城通往乡村的山道上。宋秉宽呆住了,望着她风尘仆仆一瘸一拐的样子,他的心不安了。

    “白雪,你……”

    白雪微笑着身子瘫坐在了地上。

    宋秉宽赶忙把她抱在怀里。就是这深切的拥抱顿时温暖了一个女儿家的心,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哦,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