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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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1)

    子惠再次怀孕了。

    兴奋中的方旭知道后依旧还是那句话:好啊,真是一块好地!

    满脸红晕的子惠问当家的,这次你希望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方旭说,生个女儿,像你一样好看。

    这话子惠爱听,有男人疼爱,比啥都好。

    吃过饭,安顿儿子睡下,子惠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和当家的拉话,无非是看见、听到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住在两隔壁的张家和李家起先和睦的就像一家人,谁知今天突然不对劲了,两家的女人打起来了,揪头发、抓脸、掏裆,啥手段都使了出来,那阵势恨不得一个把一个弄死才解恨。方旭问,她们那是为啥呀?子惠说,李家的媳妇说张家的男人不学好偷看她洗身子,张家的媳妇非说是李家媳妇勾引她家男人,就为这,两个女人打了起来。方旭听得嘿嘿笑了。子惠说,其实听来听去就怪李家媳妇,谁让她洗身子的时候把窗帘不拉严实了,人家从窗跟路过,可能无意中看到了。话说回来,那男人也不是东西,听说他居然走不动路了,站在那儿连眼睛都看直了。

    还有这事?方旭乐得哈哈大笑,说,明天我要出一趟野外了,你可拴紧了门,别让狼惦记上了。子惠没明白他说的“狼”有所指,反过来问他,真有狼?你可别吓唬我。方旭故作认真地说,有,咋没有,哪天你没关好门,狼就进来了。子惠说,你尽胡说呢,这沟里的狼早被那些煤矿工人打光了。

    一想到方旭就要去野外检查工作,子惠多么希望当家的永远守在她身边。可方旭说,不行哪,我们是搞地质勘探工作的,哪能整天守着你呀。子惠说,就你忙,咋从没见于书记去过野外的。方旭说,那是我们分工不同。子惠说,是他舍不得好看的年轻媳妇吧。方旭笑了,别乱说,如果一个男人整天把自己栓在婆娘们的裤腰带上,他还能有多大出息。子惠说,就你能耐大,行了吧。

    局里陆续新盖了一些住宅房,子惠高兴地搬进了新居。住房宽畅了,子惠提议把留在老家的建国接出来。方旭说,再等一些吧,等到我忙过这一段再说。后来子惠又催几次,都因当家的太忙一直没能成行。原本子惠想自已去接,可她又怀了孕。方旭也挡了她说,“这千里迢迢的你不怕颠了身子,会出人命的。”

    子惠说:“把建国一个人放在老家我也不放心,时常惦着他,不定他咋想咱们呢。再说,我可不想让你老家的人说我生了自个的忘了前面的。”

    方旭安慰她说:“别去想那么多,你对建国咋样我还不清楚吗?”

    平日里子惠没多少事干,怀里抱着儿子建设去附近的山上挖野菜。那时的蔬菜种类很少,大多都是些白菜、萝卜、土豆、洋葱之类的。吃赋歪了,弄些野菜回来用开水一焯,拌上调料炝上油别提多好吃了。

    山下的河边子惠时常在那里洗衣服,夏日温热的水流让她喜欢亲昵。这里的人吃水全靠这条河,水面上时常飘着干草和羊粪,用勺掠一掠,照旧还得挑回去吃。子惠刚开始还嫌脏,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光团照射,晶莹剔透水花的在她脸上闪烁。有时她把儿子抱来放进水里,轻轻搓洗,孩子光滑稚嫩的皮肤荡漾了她做母亲的心。她满脸红晕地似在对儿子说,建设,明年你就要当哥哥了。

    山坡上的叶儿一片翠绿,各色好看的野花也绽放出了笑容,蝴蝶纷飞。草地上,子惠教一岁的儿子学走路。她蹲在建设前面,伸开双臂,鼓励道,“过来,找妈妈来。”孩子咿咿呀呀叫着,挪动了脚步,摇摇晃晃咯笑着扑进她的怀里。

    累了歇息下来,建设在草地上玩耍,子惠则静静地侧卧在一边,脸颊红扑扑的,多了一份遐想。

    之后的一个晚上,灯光下,脸色红润的子惠斜倚在被子上做针线活,隔着门帘,她听见当家的正在和一个劳改释放犯谈话。她不知道,就是为这个叫王耀乾的人,方旭和于士云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王耀乾在国民党时期担任过地质矿产调查员,解放后去了地调队,因工作中犯了错误被判刑三年,刚刚放了出来。方旭曾问过从地调队过来的李副局长,王耀乾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副局长说,当时我不在地调队,后来听说是王耀乾弄错了一张图纸,造成了一些损失,被发怒的领导直接送进了监狱。李副局长还告诉方旭,其实根本就没那么严重,如果是家庭出身好的人,至多给个处分就完事了,可谁让他出身大地主家庭,再加上知识分子的傲慢,不倒霉才怪。方旭听明白了,思忖良久,他去找了书记于士云。没想到于士云态度很坚决,不能有丝毫的融通与退让,说那样的人就该去坐牢才对,你还把他当人才引进。按于士云的话,我们留用历史有污点的人是要栽跟头的。但方旭求贤若渴,他好言相劝,从工作的需要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反倒惹恼了于士云,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你看着办好了,气咻咻背手离去。

    方旭作难了,思前想后,他去征求两位副局长的意见。苗得雨说,我看在这事上你还是慎重的好。李副局长赞同苗得雨的话,既然于书记不同意,那算了,为一个王耀乾不值得冒险。方旭说,我不管那么多,只要他是人才,能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就该大胆使用,出了问题我负责。到了这会,两位副局长也不好再劝什么了,说既然你下了决心,那我们支持你。于是,方旭当下派一位人事干部赶到了劳改局,一问,接待的政治处长说,只可惜你来晚了,如果火车不晚点,恐怕他已经在路上了。好在那时的火车刚通不久,没个准数,待人事干部赶到火车站时,王耀乾神情沮丧地在清冷的月台上无望地伫立在寒风中。

    这便有了方旭在家里和王耀乾之间的对话:

    方旭:“你是个地质调查员,这是我派人追你的原因。”

    王耀乾:“你是萧何,我是韩信?”

    方旭:“不,我是共产党员,你是地质专家。”

    王耀乾:“我曾是国民党的人,在你们共产党手里犯了错误。”

    方旭:“你犯了错就该处理你,这没有错。若放在你们国民党手里,要坐监牢不说,弄不好还要杀头。所以你应该感谢共产党才对。只要你能为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权服务,我们会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只能是自取灭亡!”

    王耀乾:“可你们的人说我‘亡我之心’不死,只仅仅一张图纸出现错误就断定我搞破坏,这样说有失公允。”

    方旭:“可你造成了损失,这不是事实?”

    王耀乾:“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人非圣贤孰能无错?”

    方旭:“你是搞科学的,严谨是第一位的,难道不是这样吗?我看重的是你的才能,而不是你这个人,从某种方面来说,你也是个爱国者。你早年留学英国,精通三个国家语言,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你毅然回归祖国,从这点来说,你是个有良知的人。”

    王耀乾:“位卑未敢忘忧国,毕竟我还是个中国人。”

    方旭:“说得好,崭新的社会主义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为祖国服务。”

    王耀乾沉默了。半响,王耀乾这才说:

    “你还是让我回原籍吧。”

    方旭有些恼怒:“你是死心踏地不想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力?”

    王耀乾:“不!我怕连累你,因为你是个好人。”

    方旭:“这是什么逻辑。我是给你打了保票了。”

    王耀乾:“正因为这样,我才忐忑不安。”

    方旭:“我相信你的才能,你不该有这方面的顾虑。”

    王耀乾再次沉默了。少顷,他向方旭要了一支烟,低着头吞云吐雾深思。

    方旭不再说什么,他观察着王耀乾的神态,知道他被说服了。等烟抽完,王耀乾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不过我先申明,工作中出了差错你不能说我是有意搞破坏,那样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方旭说:“我相信你,你大可不必有太多的顾虑,放心大胆去工作,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王耀乾被方旭的真诚所打动,心想跟着这样的领导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他站起身告辞,方旭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说:“你就住在古庙里,我刚来狼山时就在那儿住了好长时间,只要你不怕鬼神就行。”

    王耀乾一愣,心想鬼神有什么可怕的,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不是有灵魂的鬼神,而是没有灵魂却有血肉的人!

    他冲方旭嘿嘿笑了。

    方旭问:“你笑什么?”

    他摇头:“没什么,我不是个胆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