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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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2)

    春早早地来了,山里的春色多半是从河边开始,在涟漪中荡漾出来,把边上仅存的冰融化掉,夹裹着丝丝缕缕湿气,漫向滩涂。要不来多久,枯黄的草叶不知不觉中泛青了,片片嫩绿勃发生机,也滋润着一种难言的情愫。

    因了这绿,周围的景色也都生动起来。

    探完亲,归队后,宋秉宽和他的小分队再次出发了。

    多日后,他们挺进了广阔的戈壁滩。不能不说,他是追随父亲的足迹来到了这里。眼前这苍茫沉郁的大地雄浑、粗犷,那无与伦比的气派深深震慑了他的心。坦坦荡荡,无边无际,一些沙生植物在和风沙搏斗中捐躯了英灵,即使枯死了,却依然能够昭示着人类的希冀。

    凝望连绵不绝的祁连雪山,宋秉宽内心充满几多感慨。多年前,他父亲宋杰楚的足迹就深深地印在这片满地砾石、枯草摇曳的大地上。

    只相信“以纯正科学来救国”的宋杰楚足迹遍布绥远、察哈尔、河南、陕西、安徽,在长期地质调查的实践中,专业知识得到了明显的丰富和提高,先后发表的论文得到了国外权威专家的好评。一九三四年,他和另一位地质学家历时五个月对黄河上游地质进行了调查,撰写了地质报告和相关论文。后来他独自一人带随从从青海穿越祁连山,一路的艰辛难以用语言表述,人迹罕至、荒凉无助,有时一天连一顿饭都吃不上。祁连山气候多变,刚才还太阳当空,忽然变成暴风雪袭来,冻得发抖。如果那会他有稍微的退缩思想,都会转身而去。然,他记住了导师的话,“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咬着牙干下去,决不能半途而废。”

    正像宋杰楚自己后来所说的:一切不顾,哪里有地质材料就往哪里跑。所到之处,不但条件艰苦,有时连人身安全也得不到保障。在路上,他遇到土匪,被强行搜身。土匪没有想到,他身上除了几个干馒头,就是一个个采集到的矿石,还有一只罗盘和一把地质锤。有土匪认得罗盘,以为他只是个看风水的“阴阳先生”,只好悻悻离去。

    到祁连山考察是宋杰楚梦寐以求的夙愿,在他踏上这块土地之前,在这里留下地质考察足迹的只有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有的山峰便以外国人名命名。这让宋杰楚看来是耻辱。正因了这个原因,他撇下妻儿,独自一人来了。行走在渺无人烟的崎岖山路上,饿了吃炒面,渴了喝山泉水。面颊被高山日光晒得黝黑,被干燥的山风吹出裂口。经过努力,他和随从终于走到祁连山主峰之下,采集标本,测绘地质图,考察了地层情况及地层分界。又经过数天跋涉,翻过几个大坂,走出祁连山北麓的山口,到达玉门。这就意味着他成为第一位跨越祁连山的中国地质学家。

    而今,子承父业,他的儿子宋秉宽来了。

    祁连山山势嵯峨,群峰争峙,队员们跋山涉水异常艰辛,流汗,流血,甚至还有牺牲,但他们不流泪。在没有路的山峦、沟谷,他们的脚步走过。每每发现露头、矿苗,除了激动不已,他们能做的就是互相握手、拥抱,回到宿营地,围着燃起的篝火,以茶代酒庆贺,空荡的谷地里歌声顺着溪流流向了远方。

    山野茫茫,连绵不绝,满地砾石,枯草摇曳。

    在大山上跑路线,有时要爬到海拔四五千米高的地方,那儿的积雪常年不化,气温很低,有时还会遇到暴风雪。物资装备很落后,没有防寒服,大家穿着皮裤皮袄出工,经常会冻得发抖。每天十几公里跑下来,脚都肿了。

    那祁连山河谷洼地灿丽多姿,蕴有冰川、雪线,融化了的水流汇成条条湍急的小河,潺潺而下,滋润了沃野千里的草原。那野趣浓烈的旖旎风光,雄奇、粗犷,令人留恋,如痴如醉。

    一天下来,帆布包里的地质标本沉甸甸的,疲惫的双腿连一步也不想挪动。但还得坚持,探矿路上不是闲庭漫步,更不会有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好在视线里已经出现了被风鼓起的帐篷,有炊烟升起……

    当四周安静下来的时候,宋秉宽难免会想起杨宜君,时不时翻看她留下的日记本,满篇的字字句句那是一个女儿家怎样的至深情怀啊,犹如她在耳边娓娓道来:

    我知道对你的爱是一种奢望,因为你心里有了她。我从不祈望和你怎样,但就是忘不了你。

    不知道有这种念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就在秦岭深处。我们随指导老师去实习,都怪我没用,一条蛇吓得我魂飞魄散,急忙逃窜中,从坡上滚了下去,还好,山腰上的乱石给挡住了。当你和老师找到我的时候,你眼里流露出的焦急让我霎时感到那么温暖。也可能就是那时,我的心砰然为你跳跃了。是你搀扶我站起来,我还强撑着说没事,可我刚一起身不禁叫出了声,啊,我的腿……下山的路上,我就那么静静地趴伏在你的背上,真好,多想就那么一直走下去。

    但你的身边却出现了她,你的心也随她去了。可我的心在流泪,你知道吗?

    一切变了,就连你的眼睛也在躲闪。当然你从对我没有任何承诺,我岂能又怪得了你。我没有她漂亮,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唯有把一颗疼痛的心收起来,默默为你祝福。

    之后的西安道别,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水,那种劳燕分飞的神情我为她难过。当白雪说,看来一场爱恋消失了,我在说白雪幸灾乐祸的时候,沉下去的心慢慢浮了起来,犹如暗夜里看到了曙光,我能和你牵了手吗?

    当初,在方旭把这本日记本转交给他的时候,读到这些文字,他几近五内俱焚,天哪,我怎么就对那双明亮、多情的眼眸视而不见呢?那个时候,他敬佩她,觉得她像个勇敢的战士,义无反顾地告别故土,勇往直前地甘做一个跋涉者。一个娇弱女子尚且如此,何况堂堂七尺男儿。在这点上,他鄙视伍子豪,和伍子豪也曾有过激烈的争论。但对去意已定的伍子豪,说再多已经没了任何意义。

    在杨宜君殉职后,他坐在夕阳下的雪水河边,看流水喧嚣,望群山巍峨,默默用心在和她交流:我行走在苍茫大地上,仰望蓝天,恍惚间看见了你,在风里,在云朵……你愿走进我的梦境,这样可以吗?如果他当初听了方指挥长和苏家贤大哥的话,何止有这中撕心裂肺的悲痛。如果他能给杨宜君写封信,哪怕只言片语,那样的话,不定她会把那信贴在滚烫的胸口,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任凭涟漪涌动……当他想拉她的手的时候,她却悄然走了,不声不响,没有给任何征兆,永远地西去了,只把灿烂的笑容留了下来。如果出现早一点,也许就该十指紧扣。为什么滚烫的爱总要拐几个弯才到来,她等不到了……

    那些日子,是苏家贤安慰了他一颗泣血的心,不然他真不知怎样熬过来。红尘情爱,情字本无解,流年易逝,那些遗憾与无奈,化成一滴滴泪水,随着无情的岁月,苍老一段年华,都变得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