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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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2)

    多日后,方旭和通讯员骑马又赶到了正在红崖山下的戈壁滩上作业中的钻井场。

    这年的夏日太热,太阳把山上的雪都烘烤融化了,形成山洪,漫过河道,直向井位冲来。没有麻袋,钻工的被褥拿来了,卷裹上石头阻挡住了水流,井架、钻机安然无恙。铺盖没了,进入夜晚,倒班歇息的钻工们围坐在帐篷里的炉火旁睡得正酣,无怨无悔。那一幕深深感动者方旭,陪同他的机长说,这些不算什么,难的是大家长时间吃不到肉,再加上缺少蔬菜,好些人的身体都垮了,再这么下去恐怕……

    神情严峻的方旭什么也说不出来,当即带上通讯员跃上马背冲进了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滩……黎明来了,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黑点,渐渐近了,两匹已经非常疲乏了的马儿驮着同样疲惫至极的人从荒原上走来。马背上还驮着一头宰杀了的肥猪和乡亲们送上的土豆、萝卜、酸菜。

    队员们惊愕了,这方圆上百公里可没有人烟啊!他该是走了多远的路啊!那泪水不听话地在瞬间溢出眼眶,这是怎样的兄弟情怀啊!

    要离开了,所有的队员伫立在荒滩上目送他们的指挥长远去,直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尽头……

    从野外回到狼山后,在古庙的办公室里,方旭简单把去野外视察的情况向副指挥长苗得雨通报了一下,当务之急就是要赶快弄一批被褥送到千里之外的河西钻场去,说我们的队员们太辛苦了,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下他们依然坚守在戈壁滩上,让人心里太不是个滋味。

    苗得雨沉吟了一下说:“行,这个事交给我好了,明天保证全部置办齐装车运走。”

    方旭有些不相信,“你是说明天就能置办好?”

    苗得雨拍着胸脯:“放心,你等者瞧好了。好在西北局已经调拨来了几台卡车,要不了几天物资准能送到。”

    当下,苗得雨派冯怀玉带马车进城去采购棉布、棉花,接着他发动家属们做好连夜裁剪、缝制的准备。

    一夜过后,几十床被褥捆扎装上了车,方旭见了分外高兴,在苗得雨肩上狠劲拍了一把:“好啊,你这老伙计真有办法,我还以为你吹牛呢。”

    同时,方旭看到冯怀玉把几筐莲花菜、青笋等一些蔬菜和猪肉装上了车,他说,“这么热的天,肉拉过去也全臭了,还能吃嘛。”冯怀玉笑着回答道:“您就放心吧,这些肉昨晚连夜被几个会做腌肉的嫂子们给处理过了,保证没问题。”

    看汽车远去,感慨中的方旭对诸多前来帮忙的家属们致谢,“谢谢妇女同志们,我方旭给大家鞠躬了。”

    苗得雨的老婆王清兰用东北人的直爽大着嗓门回应上了,“方指挥长,你也别谢我们这些老娘们,这没什么,小事一桩。不过,你也赶紧把你老婆接来吧,不然以后遇到这类事了,总不能光使唤我们吧。”

    方旭嘿嘿一笑:“明年,等明年一准让她来,到时你指使她多干就是了。”

    王清兰说:“干嘛明年呀,这么长时间了,你不想她呀。是不是你媳妇长得磕碜,怕见人呀。”

    “还行,还行吧。”

    苗得雨黑着脸制止王清兰:“你这娘们胡咧咧个啥,赶紧走。”

    方旭悄悄在苗得雨耳边低语道:“我算是领教你们东北娘们有多厉害了,不敢惹。”

    苗得雨说:“这才哪和哪,你还没见过厉害的,房顶都能被掀了。”

    方旭撇撇嘴,说句:“我还是赶紧走吧。”转身往办公室走,嘴里还在嘀咕,“遇上这样的婆姨我可受不了。”

    到了夜晚,狼山一片安宁。方旭从钻场上下来,回到宿舍,用热水烫了会脚,躺在床上翻阅了会报纸。感觉困乏,又一时难以睡着,静夜里他不免想念远在家乡的子惠。她怀有身孕,自己又不在身边照顾,心里顿觉愧疚。想多了,有时在睡梦里都在叫着她的名字,醒来难免有些惆怅。

    子惠和众多的陕北女人一样鲜艳而美丽。她像一朵娇媚却不做作的野花,开在粗犷却又厚重的土地上。同样,那又是一块呆板而贫乏的土地,在五谷杂粮和酸白菜的营养下,竟奉献出这样水灵灵的女儿。挺着肚腹的子惠时常站在窑后的山坡上往远方瞭望,空荡荡的山路上没有回归人的影子。

    陕北的女子成熟的标志是开始会唱酸曲,子惠能唱好多歌谣,她也会唱撩惹心尖的酸曲。结婚后子惠给方旭也唱过一回,她唱得是“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上还想你!”子惠的酸曲已经够文雅的了,毕竟是在那块土地上长大的,方旭还曾听过别人唱的叙事诗般的长曲,毫不遮拦毫不羞涩地叙述了房事的过程。无疑说,他对男女之间的暧昧的懵懂就是从家乡的酸曲中得来的。“酸曲”在陕北人眼里就是“暧昧”的代名词,用一个“酸”字就将带有暧昧、挑逗或男女之间那些缠缠绵绵的情感表达的淋漓尽致。“酸”字是当地文化形态的一种体现,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情感宣泄。独特的地理环境,独特的人文底蕴,造就了陕北这块土地上更加独特的人文气息。这里,没有高雅别致的楼台亭阁和江南韵味的小桥流水,有的只是黄土硷畔下浑厚的窑洞和干燥赤裸的黄土地。民歌就和这里的环境一样,没有造作,如此自然、火热、本真、直白,处处散发着人性的光芒。

    也就是黄土地上的山山峁峁,因了那撩拨人心的歌声,世代居住在那沟沟岔岔的人们安抚孤独的心灵,自娱中打发了一个又一个苦寂的日子。子惠的酸曲不猥亵,质朴中透着隐秘的情事。尽管这样,结婚后方旭对她说,以后可不敢再唱这些了,都是新社会了,何况我又是领导干部,叫人听了去不好。从此,子惠再也不唱了。

    远在秀水的子惠也思念远方的亲人,她不识字,没办法读书看报,即使收到方旭的来信,她都是央求人给念念。当然方旭的文化水平有限,字也写得不那么好,但该表达的意思都很明了。当然方旭也不可能写出动情的语句来,就是问候,还有牵挂。子惠给方旭回信也是托人给写的,她说了大体意思,执笔人略加整理,该有的都有了,再缀上几句思念的话,这对方旭是莫大的安慰。方旭明知道那些话不是从子惠嘴里说出来的,但方旭认定那就是子惠说的,仿佛子惠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娓娓向他道来。

    沉沉黑夜,孤寂中的子惠凝神望着灯花,想着想着,发觉了,脸颊早已滚烫。

    她低吟山曲,唯有通过歌声把对男人的情思全寄托了,那是一种挡不住的牵肠挂肚:

    三月起走了到如今,

    难活不过人想人。

    三封书来两道子信,

    哥哥何时把家还。

    陕北情歌就在于它唱得大胆、真实,唱出了人们心里的知心话,把许多敢想也敢做的却羞于表达的心事给道白了出来。不管是撒野还是表露心扉,都显得如此率真、朴实。同时,陕北人对爱的誓言是用生命做赌注的,即使泼上性命也要与你相好上。正如歌中唱得“雪花花落地化成了水,至死了也把哥哥你随。咱二人相好一对对,铡刀割头也不后悔。”一腔痴心,一团火,燃烧起来就没法熄灭,直勾勾,赤裸裸,让你羞,让你愧。“人凭衣衫马凭鞍,婆姨凭的是男子汉。棉花地里种芝麻,哥哥走了没法盛。”一首首情歌,哪一首不是在诉说苦衷。生活苦,情更苦。听曲儿的都心酸了,唱曲儿的人该是如何心焦难耐啊!

    在浑厚无边的黄土高原上,人们除了辛苦劳作,就是吼几句信天游解忧愁了。艰苦的生活可以阻止人们去享受荣华富贵,但不管再苦,都不会阻挡住人们追求爱情。相反,越是困苦就越是渴望爱的到来。爱不仅可以让他们化解心中的怨,也可以燃烧起对生活的希望。

    西边的日头落下了山,一道道山,一道道水,霞光照得河水波光粼粼。时常子惠站在秀水城的高坡上,痴痴望着对面暗影里的那座山。层层大山阻挡了视线,却挡不住心底的思念,真可谓世上最难不过人想人啊!

    日子在她的瞭望中一天天流逝,到了秋分时节,嫂子吴玉芳来了。看到子惠身边带着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心疼了。

    “走吧,你不能在这儿呆了,你得跟我去西安。你哥最不放心了,原本他也要来的,临时抽不出身,派我过来看看。你这样不行,身子都这么重了,有没个人照顾,你得离开这里。”

    子惠看看肚子高高隆起,答应了,同意跟嫂子走。但考虑到不给哥嫂添太多的麻烦,子惠在离开秀水前把建国送回了老家芳草湾。

    到了西安后,子惠去信把这一切告诉了方旭。子惠不识字,信是她嫂子吴玉芳代笔,一笔一划方正娟秀。

    见信犹如看到人,仿佛子惠扑闪着大眼冲他微笑。得知子惠有哥嫂关照,方旭焦虑的心这从宽慰了许多。在此之前他很想回去一趟,可一大堆工作缠着,根本抽不出身,只好把一腔关切托付在梦萦里,念她,想她……

    过多的时间方旭都去狼山外围的钻场,第一口钻井到了关键时期,听魏宗槐说,狼山地质结构复杂,褶皱出现异常,钻位有可能选在了隆起带上,这样到不了预定孔深就可能见煤。

    方旭不懂这些,他完全依赖相信魏宗槐。

    那些开钻的日子里,魏宗槐几乎天天守在钻场,到了煤质岩出现的时候,他更是昼夜守候,困了依着钻塔避风处困一会,醒过来手伸进泥浆槽里一把一把地捞着积淀物用手捻,捻完又用清水把岩粉一遍遍陶漂,直到盆底露出光彩,这才抓起来用放大镜仔细端详。当泥浆槽中终于流出煤粉时,他激动得像个孩子一样不但手舞足蹈,而且也是泪水涟涟。他仰天长望,首先看着的是飘浮的云团,至于他想些什么无人知晓,最起码是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那会他只想睡觉,兴奋也无法赶走极度的困意,就那么他就势卧在了泥浆槽边。

    打出了煤,方旭自掏腰包从老乡家买了一只肥母鸡,嘱咐冯怀玉炖好后特意送到井场给魏宗槐。可魏宗槐已睡得死沉沉,怎么也叫不醒来。方旭只好让人把他抬了下来,这一觉他竟睡了二天二夜。

    魏宗槐睡醒后,方旭见了他说了一句话:“算我有眼。”

    魏宗槐笑了,而且笑得极其舒畅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