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字体: 16 + -

第二十章(1)

    离别的滋味不好受,如同重逢时的惊喜。

    在古城西安,随同方旭西行的大学生宋秉宽心里也充满了不舍。

    分手让人难以接受,宋秉宽知道,自此和眷恋的江怡影作别,就如同两条直线,永远不再有交汇,直到某年某月偶然间不期而遇,递上彼此的手,没有暧昧,只是问候一声:你好吗?

    为宋秉宽的离去,江怡影几乎是泪眼婆娑。

    四年前的那个春天,是他和江怡影相识的季节。那时,战争笼罩下的古城一片阴霾,年轻的恋人们无法享受花前月下的浪漫,不时有消息传来,解放军很快将兵临城下。

    躲在城里的老百姓不知道,日夜兼程向西挺进的华北兵团与西北野战军在三原会师,剑指渭城。陡然间古城的气氛紧张了起来,黎明前的黑暗愈发恐怖,车站广场、城门口,扛着美式卡宾枪的国民党宪兵,时时刻刻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稍有可疑的人即刻被抓走,许多居民不敢在街上多做停留。人们诚惶诚恐,有的人赶忙出城,到乡下去躲避战火。

    与此同时,各种谣言飞速传播,一些稍有不同见解者弄不好就会被四处行走的便衣逮捕。

    这个时候,国民党新合编组建的火焰别动总队,在西安城大肆破坏和抢掠。西大街人挤人、车挤车十分狼狈。喇叭声经久不息,各种汽车你碰我、我碰你均无暇顾及,全城一片混乱。

    学校停课,正在念大学的江怡影不得不待在家里。倒也好,有了闲情可以从枯燥的数学公式、定理中解脱出来,捧一本文学书籍打发沉闷的生活。

    夜在不安中降临,不时传来几声冷枪。刚刚熄了灯的她正准备上床就寝,突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慌张的脚步声,接着“咚”地一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院内。江怡影以为贼进来了,悄悄撩开窗帘的一角,借着云层中透出的月光,她分明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试图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他就是注定要在她身边出现的宋秉宽。

    这夜,奉地下党的安排,身为学生的宋秉宽借夜幕掩护在街头张贴标语,散发宣传单,不慎被特务跟踪上了。撒腿就跑的他三拐两拐,钻进了一条背静的巷道,谁知竟然是个死胡同,情急之下不得已越墙进入了江教授的院落。

    打量四周,房屋太高,他根本攀援不上去,再想逃出去已经不可能了。

    躲在窗帘后面的江怡影看见他走了过来,就站在门外,并试探着推了一下屋门。她紧张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时,院外有更多的脚步声追撵了过来,还夹杂着听不真切的喧哗。

    街门被擂的山响。

    “开门,快开门,我们是警察局的。”

    江怡影明白了。

    院门被人拿脚踹,随时有被撞开的可能。江怡影看出,绝望了的他站在廊檐下只能听天由命了。

    显然是砸门声惊动了父母,灯亮了。

    就在堂屋门打开的时候,宋秉宽觉得身后靠着的耳房门也松动了,一只伸出的手把他拉了进去。

    “嘘,别肯气。”

    他听出是一个姑娘纤细的声音。

    院门破了,特务们蜂拥而入。

    与此同时,江教授出来了。

    “怎么,这半夜三更你们是想打劫不成?”

    “我们是警察局的,有共产党分子跳进了这院里。”

    特务们散开钻进墙角的杂货房和厨房搜查一番,无果,要进堂屋查看。江教授让开身子,冷眼注目。最终还是不见共党分子,他们把目光投向紧闭的江怡影房门。

    “好嘛,你们尽可能去搜。不过我要告诉你们,那可是小女的闺房。搜出来你们带走,如果搜不出来,那我可要在你们肖局长跟前讨个说法了。”江教授口气严厉,这让已经走到门口的特务们不敢贸然了,举步不前。

    有人认出这位口气颇大的教授曾是肖局长的座上宾,慌忙给为首者耳语了几句。领头的颇感惊愕,却有些不相信:“真的?”那个耳语的特务赶忙点头,低声说:“他是法学教授,你不相信回去问局座一声不就清楚了。”

    就在特务们犹豫的时候,突然从城外传来一阵枪炮声,连脚下的地都在颤动。时局到了这个份上,特务们也不敢太放肆,虽说有所不甘,但还是点头哈腰灰溜溜地走了。

    “妈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江教授骂骂咧咧回了屋,灯又熄了。

    屋外完全安静了下来。

    江怡影悬起的心算是落了下来,因紧张她身上潮湿,缕缕热气从领口直往外涌。

    屋子里鸦雀无声,连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好在黑灯瞎火,看不到彼此的窘迫。宋秉宽打心里感激她的及时搭救,只可惜看不清她的模样。缕缕清香弥漫,一股妙不可言的的女性气息直往他的鼻孔涌入,他的心神有些乱了。女子的闺房不好久留,他道声谢谢准备离开。

    “你现在出去不是自投罗网嘛,说不定他们根本就没走远,还是等天亮了再走不迟。”

    这时,几颗照明弹飞起,亮光在夜空中闪耀。北郊的渭河被照得通明,敌人的炮火猛烈地向渡河解放军射击,炸弹在河水中爆开……

    暂且留下来的宋秉宽和江怡影隔着一定的距离站在黑暗里倾听震耳的炮声不断炸响。

    黎明悄然到来。

    一群喜鹊在北柳巷上空盘旋鸣叫不已。

    借着从窗户里投进的一缕晨曦,宋秉宽仅瞥了一眼就被站在面前这位搭救并陪伴了自己一夜的姑娘惊呆了:半长的短发,弯弯的柳叶眉,肤如凝脂,巧笑倩兮,蕙质兰心,美得象一首抒情诗,全身充溢着少女的纯情。特别是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眸子,以及长长的、一闪一闪的睫毛,像是探询,像是关切,像是问候……

    终久还得告辞,哪怕心头骤然涌起一腔留恋。出自真诚的感激,他向她鞠躬道别。

    走远了,他感到身后目送的那双眼睛随他的脚步走向巷口。不期望能再次见到,唯有默默为她祝福。

    阳光灿烂,春风和煦。破城而入的解放军步伐整齐,扛着油光铮亮的武器,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曲,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南门进入,几十万渭城人民纷纷涌上街头,敲锣打鼓,高呼口号,欢迎人民解放军入城。

    不料想,在欢迎的人群中,宋秉宽再次看到了江怡影的身影。一个挥手,让他再也放不下了。她的风姿娉婷婉约,那面容简直就像一朵迎着三月朝阳带着露珠盛开的花蕊,那微微翘起的嘴角不由地让他怦然心动。

    大军过后,人群散开,街头安静了下来。

    他向她走去。

    “没想到,还会见到你。”他有些激动。

    “是啊,污蔑会在这里见面。”好似老朋友偶遇,她满面笑容。

    简短的几句问候,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尽管还有那么点拘束。

    短暂的凝望后,他提议沿街一起走走,她欣然同意。

    “真的很感谢,如果不是那晚……”

    “我已经领了,难道见一次就谢一次不成?”

    他笑了。

    她也笑了,反而不好意思脸红了。

    “你父母知道吗?”

    她摇头:“没有,我哪敢告诉,他们若知道一个男的在我屋里呆了一夜,还不吓坏了。”

    不觉间到了魁星楼下,漫步在青石小道,碑林风雅的古香古色悠然而来。言谈中,他知道她叫江怡影,同在一所大学念书,这让彼此都感到惊讶,哪怕不在同一个系,但这凭空还是为他和她增添了一份亲切感。

    心靠近了。

    长街通向小巷。

    终归是要告辞,他微笑着向他作别。站立在原地,他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深处。

    战火停息,硝烟散尽,学生们开课了。在校园的小径上,多了宋秉宽和江怡影并前而行的身影。或许就在这春意盎然的季节里,爱情的萌芽在他和她的心头悄悄滋生。

    周末舞会上,轻歌曼舞,风月同霁。江怡影幸福极了,在宋秉宽娴熟的带动下,她绽放激情,任性地张扬着美丽。随着脚步轻盈旋转,他和她眸子里闪耀出一簇明亮的火花。在舞池边的座椅上,有个短发的姑娘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羡慕地望着神采飞扬的宋秉宽,还有他怀抱里陶醉了的江怡影。她叫杨宜君,和宋秉宽同一个班,因不喜好跳舞,被同宿舍的白雪姑娘硬给拽了来。旋律一响起,物探班的伍子豪就像幽灵一样闪现在清纯可人的白雪面前,一个绅士般的手势让她难以拒绝。白雪站起身略带歉意地看杨宜君一眼,微微一笑,似在对她说,不好意思,我去了。杨宜君轻轻推她一把,心想,你不就奔这来的嘛,还虚情假意个啥。

    交手握抱,暗淡的灯光湮灭了白雪的身影,偶尔杨宜君才能看到他们激情绽放地旋转着闪过。就是这场周末舞会的邂逅,白雪的身边自此多了个神采飞扬的伍子豪,连眉眼里都充溢着浓浓的情。杨宜君曾问过白雪,你和他是不是坠入情网了?谁知白雪却重重地摇了摇头,说道,那是他的想法。这让杨宜君不解,怎么,你看不上他,入不了眼?白雪说,不是的,他说他要回上海,我们走不到一条道上。杨宜君明白了,十里洋场固然美丽,但繁华的都市不是叩问大地的好去处,既然选择了探寻地球奥妙的地质专业,那就意味着将来要与苍茫为伍、和寂寞共守,否则何苦来浪费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她对白雪说,那你何不鼓动他投身如歌的岁月,一起为祖国寻找丰富的矿藏?白雪依然摇头,他哪能吃得了那苦。

    可以看出,白雪有点神伤。

    灯火阑珊,谁又模糊了双眼;秋水望断,谁又留住了思念!黯然神伤的不止白雪一人,黄昏斜阳,心里纠结的还有杨宜君,她心里装着宋秉宽,可他的身边却出现了漂亮的江怡影。既然这样,她只能悄悄把一腔默默的爱恋藏起来,不让树上的鸟儿看到。但林荫小径深处的小草感受到了落泪的凄然,她孑然一人望着枝丫缝隙里的残阳发呆。既然这样,那就把情和爱交给清凉的晚风吧,任凭一点点被吹皱。

    转眼就要别离了,宋秉宽的心海也难以平静。一想起那些往日的缠缠绵绵,毕竟她把一个姑娘纯真的初恋给了他。可是……既然自己终究是会远行的,何苦当初要去撩拨她的芳心?

    可心儿要那样,不由自己。

    他忘不了过去那个俊美的黄昏,沐浴在轻柔的晚风里,在一处安静的高坡上,席地而坐,她甜蜜地把头靠在他的肩头,静静地观看着日落西山的瑰丽景色。如同抒情诗那般被洇染得隽永空灵,却又飘渺朦胧。凝望他一眼,江怡影羞涩地埋下了头,脸颊飞红。

    在夏日的湖面上,船桨荡来了悠悠小舟,波光潋滟,映照着她娇美的面庞。他凝神中情不自禁牵住她的手,脱落的船桨飘远了。

    “爱我,就吻我吧。”她缓缓闭上眼帘。

    犹豫中他还是找到了那滚烫的芳唇,一触碰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心都因激动而战栗。

    多好,薄暮下离去,没人处手又不自觉牵在了一起。

    粉红色的夏天消失,时光在卿卿我我的至深爱恋中走过了清爽的秋,又迎来了寒冷的冬。流年飞逝,风流云散,就像涓涓溪水汇聚的一湾湖水,随同洪流,终究是要奔向大海的。和许多学子一样,到了真正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刹那,宋秉宽才知道,自己对这片土地是多么的留念。

    而今,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往昔,再眷恋也得离去,只盼在夜深人静之际悄然浮上心头……他知道自己的理想在远方,就像将要起航的风帆,码头上的汽笛声已结束了昨天的梦。尽管在以后的日子里,岁月的思潮还会忆起往日的时光,但现在,他只能告别这无暇亦无邪的纯真韶光,把满腔的祝福挂在桅杆上,去乘风破浪,待到满载而归时,再来寻重逢的岸,追忆菁菁校园里如水的月华。

    繁华的都市固然美好,但那不属于自己,只有行走在苍茫大地上,他的理想、抱负才能得到展现。

    他充满歉意地对她说,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离去。

    她用婆娑的泪眼望着他,多希望他能留下来。

    “你走了,每个夜晚,孤灯下,我如何能熬到天明!”

    他无言以对。

    她扑进他的怀里不想撒手。

    一个女孩子的爱也没能留住他。他不能因为爱了而让她的日子自此与寂寞相伴,那样他会不安。他也不能自私地带她一路同行,那样要不了多久,野外风沙的狂暴会让她憔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怔怔地多望她几眼,向她伸出了告别的手。但她没有去接,眼里皆是哀怨,拒绝一个女孩子的爱你不觉得残忍吗?他的心被揪疼了。别了,好姑娘。猛然转身,把背影留下来,掩起那份青春的萌动,走在路上。不用猜想,背影后的人儿已是泪流满面……

    就这么,他不仅告别了古城,同时也和他的初恋进行了作别,如同他对她曾说过的话: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挥挥手作别浓荫下的小径,不带走一片树叶。被他篡改的徐志摩的诗若放在平时她可能已经忍俊不禁了,但放在告别的气氛下,换来的却是她的泪水。

    离别,泪水成了留言,凝却成永久的纪念。路遥遥,心漫漫,无限惆怅的孤独,在别离时刻从心头滋生。

    别了,我的爱!但愿我离去的脚步不要踩疼你留在地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