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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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1)

    早晨的阳光一片明媚,潮呼呼的露水气味渐渐散开,树影子淡了,早起的庄稼人正在田间忙碌着,一条涓涓的溪流横穿于山谷,那么安宁,那么细柔,那么温顺。一溜小风儿拂过山野,高处的灌木和低处的野草都随之摇曳起来。

    在空荡荡的川道上,一辆吉普车开往秀水城。

    眼前的这条大路蜿蜒曲折,没人知晓它来自何方,去往哪里,绵长的延伸让你一生一世也走不到尽头……但兰子恩知道,祖祖辈辈的穷苦人就是沿着这条大路走进西口的北草地的。

    不得不说,就是这条路,改变了他的命运,许多年前的一个初春,那时还是懵懂少年的他背着褡裢,从兰家沟沿着这条曲长的路走进了秀水城。

    从年少起,兰子恩就显出了灵性、聪慧,开染坊的叔父就是看中了这点,把他从乡下接到秀水城念学堂。虽说在名义上他没有过继给叔父当儿子,但实际上和儿子已经没两样。叔父身下就一个女儿,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了侄子兰子恩身上。叔老子说,子惠是个女娃,等你念完了书将来要当掌柜,染坊要指望你来发扬光大。可最终他还是辜负了叔父的期望,在结识了共产党人的同时,他也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成了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开始秘密从事地下组织活动。

    叔父的失踪成了他心里永远的痛。现如今即使知道内幕的人,也不敢开口了,这桩悬案成了不解的谜。

    江山甫定,到秀水检查工作的兰子恩下了吉普车,又一次走进了曾经的染坊。旧有的建筑依然,只是比原先破败了。染池还在,但那儿再也看不到叔父高大挺拔的身影,当然也不会有院落里玩耍的子惠妹妹。心里黯然神伤是难免的,还得离去。

    屈指算来,和婶子、子惠妹妹不见面已经过了十三年,他无时无刻都在思念着她们。他难以想象得出,婶子和子惠妹妹这些年来是怎样挨过来的。他曾托人打听过她们的下落,终究不得。他也四处打探过叔父的下落,哪怕能找到尸首也行啊!可这个时候即使知道内幕的人也绝没有胆量说出那个惊天的秘密。

    在政府大院里,兰子恩和方旭又谈起了过去的往事,说我一直在找寻,实在不知道婶子和子惠妹妹去了何方。

    旧事重提,倒让方旭想起不久前下乡时听人说过,有个称作“兰花花”的女子歌唱得好,实在撩人,十里八乡都有名,据说那女子就姓兰。

    “是吗,太好了。走,咱去听一听这‘兰花花’的歌。”

    通往山里的路吉普车难以行走,只好骑马前往。

    马蹄声碎。

    有一种缘分是无需追寻的,冥冥之中就悄然牵了手。命运使然,是方旭把兰子恩带到了子惠母女面前。那时的方旭绝然不会知道,如果不是他的一句话,再过个数日,那如花似玉的兰子惠姑娘恐怕已经是别的陕北后生的女人了,日后即使相遇,也不会有他方旭的什么事,更不可能有这样水灵的女子做了他的婆姨。

    他来了,就在那孔窑洞前见到了水灵灵的兰子惠。

    满山满坡满圪梁梁都回绕着撩人心魄的信天游,流淌着的是希望,还有缕缕隐忍与身为女儿家的无奈。饱含激情,散发着温馨,带有一缕感伤,妩媚动人。那份纯贞令人柔肠百结,无法挪动脚步。

    你若是我的哥哥呦,你招一招的那个手,

    啊呀你不是我那哥哥呦噢,走你的那个路。

    方旭为眼前这个会唱歌的“兰花花”动心,更为十多年后的兄妹再相逢而感动的眼眶湿润。

    然,这时的子惠早已不认得这个大哥了。

    她母亲悄然滚下了两行热泪。

    “快,子惠,叫大哥,这就是你盼了十几年的子恩大哥。”

    岁月在流逝,兰子恩脑海里的记忆还停留在过去,他不敢把婶子身边那个高挑个子的漂亮大姑娘和幼小时的那个子惠妹妹等同起来。

    “子惠,是我呀,我是你哥哥啊!”

    这会的子惠情绪非常波动,曾经天天盼,日日等,等到野花遍地,树上的叶儿黄了,还不见山道上有人走来,转眼又是漫山遍野的飘飘大雪。就这么过了一年又一年,没了盼头自然也就没了希望,她脑海里那个已经模糊了的大哥慢慢淡出了。

    而今真切的面对了,她那久压在心底的盼望、等待、失望犹如突然迸发的岩浆一起奔涌而出,瞬间的惊喜后,那冷冷的眼神里装满的分明是几多怨恨。

    她猛然往外奔去。

    “子惠,回来。”

    在母亲的喊声中她虽说停住了脚步,但却把背影留给了前来寻找的兄长。

    “这孩子,还有客人呢。都是我把她惯成了这样。”子惠母亲叹口气接着对侄子兰子恩说:“唉,这些年她跟着我吃尽了苦头,心里憋屈。不过你也别怪她,这丫头对你感情太深了,她牢牢地记下了你当年说过的话,几乎天天站在圪梁梁上等你来……”婶子抹起了眼泪。

    霎时,兰子恩觉得心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捏的生疼,不是说他忘了婶子和妹妹,而是严酷的战事容不得他儿女情长。子惠对他有了很深的怨恨,这除了让他愧疚、不安、无语,他又能说些什么,如果说他找了,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有用吗?此时他唯一能说的只有发自肺腑的真情告白:“妹妹,哥哥来迟了!”

    心猛然被揪紧了,一声呼唤,犹如暖暖的春风,化开了凝却的溪流,从最柔软的地方流淌开来,叫一声“哥哥——”,转过身来的子惠扑进兄长的怀里。

    “哥,我想你呀……“

    “子惠,都是哥哥不好,你对哥哥有怨恨,哥不怪你。”他轻轻地拍着子惠的后背,安抚。

    “哥哥,我等你等的好苦,心都焦了……”子惠的泪不听话地涌了出来。

    “我知道,我太知道了,哥真来迟了……”

    在一旁的子惠母亲拿衣袖又抹泪。

    感动中的方旭眼眶湿润了,他牵马去了崖畔下的河流。

    秀水河在山谷里流淌的响亮,岸边丛生的芦苇、冰草在秋天的瑟风下摇曳,变得枯黄。湛蓝的天空上,一群大雁鸣叫划过,山野里静极了。

    在窑洞里,兰子恩和婶婶拉话。灶房里,充满喜悦的子惠点火做饭,火光映红了她俊美的脸庞。

    一阵阵动听的歌声从垴上传来,坐在树下的方旭听得仔细。

    过了一阵,子惠的身影出现在崖畔上,她羞答答地说句:“家去吧,饭好了。”

    “哦,来了。”转身站起来的方旭被子惠羞涩的神情看呆了,觉得她就像从云端里走下来的仙女,那么娇美可人。她分明触到了他目光的灼热,觉难为情,脸一红,扭身走了,把背影留给了他。“好一个十里八乡的‘兰花花’!”张望中的方旭不由感叹。

    就在这个暖暖的午后,子惠告别了母亲,跟着兄长进了延安城。兰子恩原本希望婶子也一同前往,他会像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赡养她。但婶子没有同意,说只要子惠过好了,她不再有别的奢求。

    之后不久,年仅三十九岁依然年轻的子惠母亲再次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