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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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然,兰家的劫难来了,孙敬尧隔三差五上门找兰子恩的下落。兰掌柜哪里知晓子恩的下落,即使知道,他断然也不可能说出。到了这会兰掌柜才清楚,侄子和共产党瓜葛在了一起,没有子恩的去向,他心里也很着急。

    暗地里他也四处打探,甚至派人偷偷去寻找,始终无果。之后不久,不知是心怀叵测的人惦记上了“兰记染坊”,还是兰掌柜得罪了什么人,有一只伤天害理的黑暗之手向他伸了过来。

    那是一个飘着雪花的暗夜,兰掌柜被人叫了出去,谁知他这一去竟成了和妻女的永诀。号称秀水城第一富商的兰树才突遭大难,连一句话都不曾留下,就永远地在她们母女的视线里消失了。

    兰掌柜的失踪,在秀水城流传着这样一些说法,一种是他被仇家索命给填了窟窿,二种说法是他被土匪绑了票,三种说法是惹了官府的人,四种说法是欠账的人起了歹心。到底哪种属实,一切成了猜测。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自离开妻女那夜,很快就遇了难。至于为何而死,遭何人毒手,一概不得而知,这成了永远的不解之谜。

    当时兰家太太先让伙计们找遍了沟沟壑壑,没放过一眼黑窟窿,终了连一点线索都没有。她也没得到土匪索要赎金的任何信息,哪怕是噩耗般的撕票。她也报官了,查来查去最后不了了之。反倒是供染料和布匹的债主上了门,手里展开的全是一张张条子,张口就是:拿钱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别人欠兰家的呢,咋就没人念她母女可怜主动把账还上?

    没了当家人,无疑说这个家的天是塌了,兰太太除了整天以泪洗面,再就是长时间地望着窑洞外的层层大山发呆。伙计们念兰掌柜昔日的好,每日的工作倒没有停下来。

    九娃抽空去了趟“康慈诊所”,伙计说刘老板出远门了,回来还得好些日子。

    那时子惠还小,不知道父亲的突然消失让她和母亲自此日子难活了,眨巴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看母亲长吁短叹。没多长时间,兰太太满头的乌丝竟有了缕缕白发。

    子惠大爹得知消息后从老家的山沟里赶到了秀水城,陪弟媳一同伤心难过。抹完了泪,他对弟媳妇说:“老二家的,要不咱回无定河畔的乡下老家去,有我吃的一口绝不会少了你母女的。”不能不说子惠大爹的言词是诚恳的,他念骨肉情,更感激弟弟当初用骡马驮着大把的银元帮他在快要坍塌的土窑前箍起了几孔气派的石窑。

    但兰太太没有答应,依旧待在一天天破败下去的染坊里,苦苦地等着当家的能突然出现在她母女面前。孤女寡母日子难熬,先是街上的商铺被讨债的人拿了去,不久一场蹊跷的大火又将染坊化成了灰烬。

    “天哪,这是不让我们活了呀!”兰太太已是欲哭无泪,从她那凄惨的神情上看分明是绝望了。

    当家人死得不明不白,现如今又没了商铺和染坊,这能有活路吗?余烟还未散尽,伙计们吵嚷着要工钱了,说当家奶奶你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受苦人,把工钱给了吧,我们一家老少全指望活命哩。

    她只差崩溃了!

    她哪有钱?以往都是老爷掌权,她哪知道钱在哪里?更有账簿、凭据全都随柜台化成了青烟,而大火恰恰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难道这不蹊跷?既然没了活路,死了倒也干净,看那泯灭了良心的人这辈子能活得安生。

    到了这会,兰太太反倒心定了,她对伙计们说,拿吧,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尽管拿好了。

    近乎洗劫。

    人走空了,大门洞开着,废墟上的染坊静得瘆人。天上有雪花飘下来,一只鸡在落有薄雪的地上悠闲地散步。只有九娃没有离开,依旧每天一样,挑水、劈柴。

    兰太太说,“九娃,走吧,我实在没有剩余的钱付你工钱了。”

    九娃看兰太太一眼,说句“我不要工钱”,劈柴去了。

    万念俱灰的兰太太彻底躺倒在窑洞炕上,她真的连活下去的欲望都不存在了。

    “娘,娘……”是女儿怯怯的声音把她唤醒了过来。

    “啊,子惠,我还有子惠,我死了子惠咋办?”她猛然翻身坐起,唯恐心爱的女儿现在就被歹人给卖了,那样的话,她连死都无葬身之地,还有何面目去见当家的。“子惠,我的子惠……”她呼唤着紧紧抱子惠于怀中。是啊,自己死倒不足惜,子惠还得活下去呀!

    就在这时,风雪的暗夜里传来一阵阵清脆、悦耳的马蹄铃铛声,走西口的脚夫王贵回来了。

    “你还会来?”兰太太望着满脸风尘仆仆的王贵生难以相信,东家落难了,遇上心黑的人早赶着骡马逃走了,他竟然选择了回归。

    “太太,你不想要我了?”

    兰太太的泪下来了,“我想要,可染坊没了,铺子没了,我拿什么要啊!”她悲痛地转身进了石窑。

    王贵呆愣在原地。

    南墙跟,九娃还在卖力地劈柴火。

    王贵说:“九娃,你咋还没走?”

    九娃不语,仍旧不停手。

    夜悄悄地降临了,黑乎乎的染坊静的瘆人。

    前院石窑里的兰太太没睡,后院土窑里的王贵和九娃也没睡。

    “九娃,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九娃摇头,“我也不清楚。”

    天蒙蒙亮了。窑洞外有了砖头瓦块的响动,透过破了的窗棂,兰太太看见昨夜才从口外回来的脚夫王贵和九娃在默默地清理废墟。

    “别弄了,这院子已经不属于兰家了,等翻了年我们就得给人家腾窝。”听见东家奶奶平静的声音,王贵抬眼看过来,东家奶奶就站在窑门前望着他。九娃没有抬头,还在干手里的活。东家奶奶又进一步说:“等会吃了早饭你准备走吧,我是没能力再付给你工钱了,你使唤的那两匹骡马挑一个牵走好了,剩下的那个我好变卖了和子惠过活,有一天算一天吧。”

    王贵望几眼东家奶奶不做声,默默地依然在废墟上忙碌。东家奶奶不再去管他们,进了窑里。

    两天过后,黑黢黢的染坊已经被拾掇的整整齐齐,脚夫站在窑外对窑里的东家奶奶说:“太太,我再去走趟西口,年前一满赶回来。等我回来,咱一起过年。”

    马铃声遁远了。

    多年后,子惠曾问过母亲,“你就不怕他赶着生灵一去不回还?”

    她母亲说:“不会,要走他早走了,哪会来了再走。”是的,她母亲的判断是准确的,就是这个王贵多年来为东家忠心耿耿,常年赶牲灵来往于山西、河套等地贩运皮张、盐巴、布匹等货物。当东家遭难后,其他的伙计趁火打劫,唯有这个脚夫默默地为东家奶奶恪守最后的希冀。但回天无力,大厦呼啦啦已倾,一切灰飞烟灭。

    这趟西口,赶得惊心,脚夫王贵差点就回不来了。以往他都是和马帮搭伴赶脚,但这次离年关太近,其他的马帮都不愿出行而歇息了。可王贵为了东家奶奶和小姐过一个好年,他冒险上了路。去的路上倒无事,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劫财过年的土匪。土匪的刀已经架在了的脖子上,脚夫死也不松怀里的褡裢。土匪说:“要过年了,不想杀人,你别不识好歹。”脚夫说:“你杀了我可以,褡裢不能给你。”

    “为什么?”

    “不为别的,就为东家奶奶和小姐,她们等我回去。”

    他给土匪们讲起了故事:我是个要饭的叫花子,是东家收留了我,东家遭了难,我不能坏了良心。

    都是穷苦人出身的土匪到是被感动了,策马而去。

    除夕之夜,伴着窑外别人家响起的爆竹,子惠和她母亲还有九娃听见了由远而近传来的阵阵铃铛声,脚夫归来了。

    “我回来了,这下咱们能好好过个年了。”他招呼九娃:“快,小兄弟,帮我把马驮子卸了。”

    这一晚,兰太太包了扁食,王贵从马驮子里摸出一壶酒,斟上双手递给东家奶奶。兰太太说,“我哪里会这个,还是你来吧。给九娃也倒上,他是个有心人啊,别看他还没长大,是个好后生。”兰太太还说,世上还是有好人的,康慈诊所的刘大夫还惦记,特地送来了过年的肉,不然今天就要吃素食了。

    灯烛高明,石窑里终于能听到笑声了,尽管还有些许的苦涩。

    年一过完,兰太太对年幼的女儿说:“子惠,我们得去寻活路,再这样耗下去只能等死。”做母亲的用一双直勾勾的眼睛望着因灾难而懂事了女儿,充满了期待。子惠不语,她母亲急了:“你得跟我走,我不能把你扔下。”

    “跟你去哪,是跟那个赶牲灵的脚夫走吗?”子惠虽说只刚刚进入八岁的相生,小小年纪,看人的眼神却很冷。

    “子惠,你别这样,妈受不了你那样,我这也是没办法呀!你不要整天恶狠狠地对他,他实际上是个好人,你那样待他,妈的心都碎了。他虽说是个脚夫,可他不嫌弃咱们呀!”埋过头,兰太太用手帕擦拭淌出来的眼泪。

    无奈,为了不使母亲再难过,也为了活下去,子惠只好和母亲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跟着曾经的脚夫上了路。自此,子惠和她年轻的母亲与衣食无忧的日子告了别。

    九娃背着包袱为他们送行,到了城门外,兰太太说,“九娃,回吧。”

    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怔怔地站在原地的九娃看他们走远了,这才折返往回走。

    突然间有枪声响起,这着实把九娃给惊着了,一股游击队从树林子里冲出,好似从天而降,瞬间攻破了城门。顿时,呼啦啦的队伍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占领了城楼和高居要点。九娃觉得那个举着手枪指挥冲锋的好像就是兰家少爷,他兴奋地随前进的队伍漫进了秀水大街。

    果然就是兰子恩。

    “兰少爷,是我,我是九娃呀!”

    兰子恩显然认出了他来,“啊呀,还真是九娃!这半年多不见你,都长高了。”

    “少爷,你来迟了,太太她走了。”

    兰子恩已经知道了家里的变故,急忙问道:“我婶子去哪了,子惠呢?”

    “刚走,我送她们刚出了城不久,还没走远。”

    旁边一位提着盒子枪的人对兰子恩说,“快,快去追呀,还等什么?”

    九娃不知道,说话的这个英武之人就是敌人悬赏一千大洋要捉拿的老刘。

    兰子恩迫不及待地在九娃的引领下,撒腿去追撵婶子和子惠。

    近了,静寂的野地里铃声清脆。婶子和子惠骑在一匹骡马上,长工王贵牵着缰绳走在前头。

    “婶子,是我呀!”兰子恩追到跟前,拦住了去路。

    兰太太感到惊骇。

    “婶子,你这是带子惠去哪里呀?”

    兰太太欲言又止。

    兰子恩闹红,让他的叔老子和婶婶很是担惊受怕,特别是在他婶子的脑海里,民团和官府的人不断到染坊来威胁、骚扰、恐吓,要家里人说出共匪兰子恩的音讯、下落,即使得不到他们想要的,那也不能白跑,总要等白花花的大洋装进口袋里,才骂骂咧咧地离去。一次次如此,一次次放下狠话,窝藏**、知情不报一律格杀勿论。那是多么胆战心惊的日子啊,到处贴满了悬赏通缉的布告,兰子恩哪里晓得叔父一家是在怎样的恐惧里一天天忍受着煎熬。

    正因为这个原因,有了顾虑的婶子不愿说实情,心想,你都是官府抓住要杀头的人,我哪里会告诉我和子惠的去处,不定哪天连我们母女也牵连进去,我可不想看到我可怜的子惠死在官府的铡刀下,那、那……

    兰子恩明白了,在这个动荡的岁月,此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婶子深深地鞠一躬,以表达过去那些年来对自己的一片养育之恩。毕竟他还要继续闹革命,无法腾出身来侍奉婶子,照顾子惠妹妹,眼下能做的就是把身上仅有的几块大洋装进驴背上的褡裢,从心里祈望婶子和亲爱的子惠妹妹坚强地活下去,相信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把她们接到身边。

    “子惠,等着,哥一定来接你。”

    走远了,是子惠扭头喊出的一句话差点让他这个当兄长的眼泪迸出来:

    “哥,你可不要忘了我呀!”

    兰子恩别过身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站在他身边年仅十六岁的方九娃目睹了这一切,望着那远去的母女,他的心里很难过。

    山路弯弯。

    一切远了,秀水城永远地留在了她母女身后,展现在眼前的是连绵不绝的层层大山。那白茫茫的冬日晨霜染透了山野,枯黄的树叶在风的夹裹下曼舞飞扬。一曲高远的信天游似乎在道白着落难人心里的苦焦、凄楚与无助。

    就这样,子惠跟着再次嫁人的母亲到了脚夫的家,过起了地地道道的村姑生活。

    部队就要开出秀水城,兰子恩问九娃,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回家还是继续给人打短工?九娃说,我要跟你到队伍上去。兰子恩很高兴,对,九娃,这个世道太黑暗,哪都没穷人的活路,与其窝窝囊囊地活着,还不如起来造反。九娃满脸兴奋,走,闹红去!

    于是,十五岁的九娃跟随兰子恩加入了红军游击队,成了一名闹红的人。临走,他想到“康慈诊所”去给表哥刘生元告个别,被兰子恩挡住了,你现在不能去,刘生元是借开诊所做掩护,实际是我们革命队伍上的人,他眼下没有暴露身份,我们需要他的情报。

    九娃明白了,回头远远望一眼紧闭的诊所门扇,猛地转身跟上了前进中的队伍。

    对面(价)沟里流河水,

    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

    一面面(的个)红旗硷畔上插,

    你把咱们的游击队引回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