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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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熬过了农历三月,四月仍是青黄不接。到四月有一个重大的节日,这就是“四月八”。陕北民歌中唱道:“四月里来四月八,娘娘庙上把香插”。插香干什么?求儿求女。从民歌中反映出的习俗看,四月八似乎是单一的送子娘娘节,或来儿求女节。陕北差不多的庙宇,四月八都有庙会,道教的祖师爷也在这一天过会,因此四月八又可称为神的皆大欢喜日。四月八几乎不讲究具体吃什么,但讲究上庙烧香,礼拜神祆。在陕北农村,不管赶什么庙会,农民们这一日多是为求儿求女或为保佑子女而赴会的。已婚未孕的青年夫妻,跪在神祗前暗祈能早点生儿育女。已怀孕的青年妇女,盼望神赐给她想要的男孩或女孩。曾经经过求神生下儿女的,父母亲这一天赶会是乞求神护佑孩子平安。值得一叙的是,这一天的敬香还有一个别致的礼仪叫“赎身”,就是当年父母亲在庙中求过子嗣,由神赐给了儿女,儿女又由神保佑长大。待长到十三岁时,成为大人了,魂全了,不怕恶鬼再欺压了,这一日,父母便领上十三岁的儿女,牵一只羊,或抱一只大红公鸡,到庙里敬香,将活着的祭品交给庙会的会长,由会长给孩于脖子上系上二尺多长的叫作“锁”的红线绳,表示这孩子的命运从此便不再由神主宰,而是赎过身,成了自由自主的成年人了。赎身礼品的轻重,以当年父母亲在神像前求儿女时许的口愿而定。如当时许的愿重,礼品也就要重。最重的愿是由主事人出钱,在庙会上连唱三天三夜大戏,这都是大户人家才能办到的。

    冯巧芳在生九娃前也来烧过香,求神保佑她的儿女平安。到了今年的庙会,九娃已经十三岁,庙会上冯巧芳领着九娃也来“赎身”,她没有牛羊,只能抱一只大红公鸡去给娘娘敬香。跪在香案前,冯巧芳头磕得很虔诚,嘴里念念有词,说家里没钱还大礼,祈求娘娘千万要开恩。

    求得了一条红线绳系在了九娃的脖子,了了心愿的巧芳连眼角的褶子似乎都舒展了些许。

    出了娘娘庙,母子俩意外地看见二少奶奶娣儿也来插香。冯巧芳纳闷,打了招呼转过身后,还在思忖,她来做甚呢?

    烧了香,跪倒在蒲团上的娣儿直起身来时一脸的泪水,别人求娘娘为的是让神赐予儿女,她求啥?

    从山梁上走下,九娃告别母亲:“娘,我去挡羊了。”

    冯巧芳从挎着的篮子里摸出一块菜团团塞进九娃手里嘱咐道:“去吧,当心可别丢了红线线。”

    初夏时节的山谷里一片翠绿,阳洼洼、崖畔上盛开起了红艳艳、黄灿灿的野花。初生的蝴蝶开始留恋花丛,翩翩起舞;啁啾的鸟儿被脚步声惊扰,扑棱着飞向了湛蓝的天空。下得坡来,蹦跳着的九娃猛然间发现了从草丛中跃出的小灰兔,急急追了上去。跑着跑着,兔子没撵上,九娃倒在山沟里发现了春香和他刘家的表哥刘生元。看他俩头几乎挨在一起的样子,恍然大悟的九娃这才明白,会唱歌的春香姐一对对毛眼眼望的哥哥竟然是自己的刘家哥,难怪她经常见了少不了要打听刘家哥的讯息。

    显然那对“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花乱”的人儿被打搅了,像触了电陡地分开了。

    “九娃,来,过来。”刘家哥跟小表弟打招呼。

    春香不好意思地背转身子。

    大凡心里有了中意的人,恋爱总显得有滋有味,掀开爱情朦胧的面纱,像翻开了一段甜蜜的故事,让沉浸在爱中的青年男女陶醉。

    陕北的后生和女子都是感情丰富的,单纯痴情。彼此有了爱意,心中的情火开始燃烧了。在这块土地上,因独特的地理环境,形成一个迟钝的、相对封闭的文化圈,无法给恋爱提供浪漫的温床,还笼着一层封建的迷雾。姑娘与小伙子的爱火与渴望只能偷偷地燃烧,悄悄地在心里酝酿,避着人们的视眼,提心吊胆地用他们自己读得懂的方式表达爱意。

    刘生元是个郎中,行医路上他结识并喜欢上了俊俏的春香姑娘。他常常以串门的名义和给她家帮工的方式,有意地亲近,相互间眼睛多情地窥视,偷偷地看着对方甜蜜地笑笑,悄悄地把心思传递。农忙时,刘生元随春香与她的父亲在山上劳动,极其卖力,其目的就是想给未来的老丈人留个能吃苦的好印象,这样也许才能赢得春香父亲对婚事的同意。往往在长辈们眼里,能否吃苦劳动是评价女婿好坏的标准。当小伙子干活干得汗流夹背,体贴的姑娘不顾羞涩,可以当着父亲的面把自己的干净手帕递给小伙擦汗,也许乘父亲不注意时,会偷偷给小伙塞两颗熟鸡蛋,那含情脉脉的眼睛早已说明她已沉浸在爱的雨露中。春香用她那会说话的毛眼眼不时含羞偷偷瞭他,他看在眼里甜在心上,抛给她会意的一笑,顿时红晕在她脸上泛起,兴奋、对视、羞怯,柔情似水。

    火红的恋爱季节,他和她不能堂而皇之地走到人面前,只能秘密地在玉米地、大树下或沟底里心慌、焦虑地等待心上人儿的到来。正因为沾了个偷偷摸摸,恋爱的故事里有了更多的激动与迷离的趣味。

    陕北的山连着山,沟套着沟,山里沟里总有许多隐蔽的地方,都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心有灵犀,一个眼神就传递了意会。夜里,相爱的年轻人偷偷地出去,在玉米地、麦垛下或树林里,用他们坦诚淳朴的语言谈着他们的爱情,相互依偎。山里姑娘爱的狂热,爱的执着,爱的忘了自己,不会说爱情的浪漫故事,却是海枯石烂。他们以月老为媒,大山作证,心里许下了白头到老的愿,用他们真挚朴实的感情编织他们男耕女织的生活。幽会时心湖荡漾,分手时难分难舍。

    然,黑娃看上了春香。这黑娃名叫张庭芳,是秀水县民团的一个小头领。

    那天挎着篮子的春香哼唱着山曲从川道上走来:

    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

    你有这个心思慢慢价来;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睡上还想你……

    迎面遇上皮肤黝黑、穿戴阔气的张庭芳和他的随从。擦肩而过,张庭芳看着春香眼都直了。见春香走远了,他还在端望。

    “少爷,人家走远了。”身边的随从提醒道。

    张庭芳问:“这是谁家的女子,长得真水灵。”

    随从回应道:“这丫头我认得,是芳草湾的,叫春香,人称‘盖满川’。”

    张庭芳明白了:“难怪,名副其实。”

    随从问:“怎么,少爷看上了?”

    果然媒婆上了门,对春香的父母喋喋不休:“你们也不想一想,张家在秀水县那也是数得上的大户,比你们芳草湾的王家可富裕多了,这样的亲你们还不愿意?”

    春香妈说:“可是我家女子已经许配人家了呀!”

    媒婆说:“不是还没订婚呢嘛。就算订婚了,这不还没过门嘛,有啥不能的。张家那是能得罪的吗?张家少爷就是长得黑了点,可那不算什么呀。再说了,黑娃看上了,那是你家女子的福分哪!一旦惹黑娃翻了脸,那可不是说着玩的,你们掂量!”

    就这么,在女儿寻死觅活的哭泣中,做父母的惧怕黑娃的心狠手辣,又因了白花花的大洋,只能答应。

    但春香不从,若爹妈非得这样,她就去跳崖。爹妈吓坏了,把她锁在窑里,托媒人赶紧让黑娃来接亲。绝望了的春香攥一把剪刀以死相拼,称花娇到的日子就是她的忌日。她爹妈吓坏了,跪在了窑外。

    “你这是要我们的老命哪!”

    黑娃听说春香不从的原因是她心里有了个行医的刘家后生,便恶狠狠地放出话来: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他刘家娃当心小命,不死也得残。

    刘生元的诊所门窗被砸坏,满地都是草药,一片狼藉。

    一群打手满脸匪气,领头的告诫在场的人:“那么转告姓刘的,我们这次只是给他点颜色看看,倘若还不识相,下次见了就得流血了……”

    春香听闻后傻眼了。

    她决计逃走。

    可就在她背个布包袱出了窑门时被她父亲阻挡住了:“娃呀,你走了,我们咋办呢?明天他们就来接人了,我没法交代呀!”

    “我不管,我就是要和刘生元走。如果他们非要这样,花娇到的日子就是我的忌日。”

    “天哪!”她父母跪下了:“你这是要我们的老命哪!”

    门口有黑娃的人在把守,春香想走也走不了了。

    次日一早,唢呐绝响,消遁了花轿远去的路,刘生元痛楚万般眺望。

    川道上,春香做在花轿里泪珠滚落……

    唯有凄楚的歌声在回荡:

    山又高来路又长,照不见哥哥照山梁。

    山又高来路又远,照不见哥哥照山岘。

    照不见山岘照不见人,眼泪打得脸蛋疼。

    前山里有雨后山里雾,照不见哥哥走得那条路。

    刘生元在山梁上奔跑……

    山下的大路上花轿渐行渐远……

    九娃在山坡上放羊,当迎亲的唢呐从山峁上远去后,呆愣中的九娃立在阳坡上冲着群山扯破了嗓子,是为刘家表哥唱的:

    羊肚子手巾哎,三道道蓝,

    咱们见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话话,哎呀招一招手。

    了不见那村村哟,了不见那人,

    我泪蛋蛋抛在,哎沙蒿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