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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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娣儿明知过门要不了多久就会守寡,但难违当爹的做主,一路悲悲戚戚来给病秧子做婆姨。她甚至不知这个病秧子男人得的是什么病,没人说给她听。入洞房前,她心里扑闪扑闪的,抱着一丝幻想,兴许没人说的那么严重。娣儿是在拜堂时,从蒙着红盖头的缝隙里看到了那个病秧子男人。只见他身子细细如病葱,步态虚飘飘地就像踩在棉花上,站都站不稳。如果不是帮他娶亲的老三弟弟托住,他深恐会倒下去。就这样的病秧子,见了女人眼睛发亮,露出喜欢的神色,面对如此水灵的人儿,他当晚用积攒了十六年的一点劲,费力地总算把娣儿由一个姑娘变成了女人。仅此一回,过后他全当没有她这个婆姨,扔在一边不管不问,任凭她用泪水夜夜打湿艳丽的绣花枕头。

    她彻底绝望了。

    到了开春时节,病男人再也抗不下去了,直勾勾地盯着俊美的娣儿不舍地撒手过了无定河,扔下自进王家就天天偷着以泪洗面的娣儿难活人了。二少爷那不甘的眼睛圆睁着,让娣儿感到惧怕、瘮人,多日里她觉出他并没出这个屋子,就在炕沿下站立,痴痴地、眼不眨地望着。好在娣儿胆子大,不怕死鬼,穷人家的孩子命本来就不金贵,你真能勾魂拿去好了,反正守寡和死了差不多,倒是一种解脱,不然几十年孤寂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三少爷王绍坤从城里回来了。

    窑门前的圈骑上娣儿和三少爷王绍坤坐在那儿说话,娣儿的头发上别着一朵小白花。

    王绍坤说:“二嫂,是我代替二哥把你娶了来,我们王家本不该这样。”

    娣儿倒也平静,她望着小叔子说道:“现在说这些有用吗?我不怪你,只能怪我命不好。”

    王绍乾说:“我有种罪恶感,这样做是不人道的。”

    娣儿说:“你也别那么自责。到城里念你的书去吧,我没事。活人就那么回事,怎么都是个活不是,都得活着呗。”

    王绍坤看着二嫂无言以对。

    天一黑,她上炕就熄灯,长夜实在难眠,鸡叫头遍她已经睡醒了,大睁着个眼望着窑顶直到天明。在娘家时,平时除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外,她夜里还要坐在麻油等下做针线活,常常困的针扎了手指。她记得自懂事起就没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现在能美美睡了,却不知瞌睡跑哪去了,只好找来针头线脑开始了女红。纸糊的窗格上映着她的剪影,使过往的家人、长工忍不住多打量上几眼。那影子让城里当民团首领的大伯子回家来看见驻足过,就连鳏居的公爹也眼神复杂,望的意味深长。

    娣儿夜夜做梦,梦乱七八糟,但她从未梦见死去的男人。

    守了寡的二少奶奶长得好看,长工喜欢多瞄她几眼,即使刚刚懵懂了一些男女之事的狗蛋也愿意把年少的目光在娣儿身上多停留一会。狗蛋觉二少奶奶好似画上的人,粉嘟嘟的脸蛋就像擦了胭脂。“二少奶奶长的真叫水灵啊。”在山野地里,狗蛋把自己的感觉说给九娃听,那神情就像二少奶奶是他的什么人似的,满脸放光。

    “她死了男人活该,扫帚精,都是她害得我大哥走了西口。”九娃对娣儿充满仇恨。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彻底暖和了起来。一场缠绵有致的春雨,把四月的陕北高原抹得花花搭搭的绿。当油菜花开的时候,那一过门不久就死了男人的二少奶奶难耐寂寞,迈出了深宅,出奇地走进了油菜地。一袭红衫在金黄的田野里犹如一团火,灼疼了男人们的眼,还有他们的心。

    “可惜了,可惜了哇!”眼直的男人以及讨不到婆姨而感到心痒的后生们一个劲咂舌,那么水灵的一个人夜夜守空房,咋能耐得住长夜的寂寞呢?

    那又能怎样?

    是满世界久违的花香将她引到了地埂上。

    五月的阳光下,油菜花从这头铺向山峁的那头,一沟两山网住了她的眼。花瓣上露水晶莹剔透,娣儿忍不住伸出细腻的嫩手,轻轻一碰,大片的水珠落下,洇了她的绣花鞋,湿了她的绿裤。用力贪婪地吸一口,连肺腑到身子都清爽的不能自己。

    她记得出嫁前爹说,那可是一条铺满金子的路,守得住守不住就全看你了。眼前这撩人的金黄确是令人神怡的福路啊,芬芳四溢、赏心悦目,着实令她陶醉。翠绿的菜籽杆撩拨在腿上,还有她女儿家神秘的私处,同样撩拨了她青春勃发的心。她不由战栗了起来,犹如一双轻柔的手在抚摸的的肌肤,脸发烫绯红张彩,身子下边竟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奇妙……猛然间,她的心头慌乱地跳动,脑海里更是闪现出一个伟岸男子伫立在秋风里的身影,他、他……为了还清压得人喘不过来债,爹咬碎了牙把她推向了无边的苦海。娘死了,她无处诉说,连个哭的去处都没有。她不怨狠心的爹,谁让自家的日子过得那么恓惶。爹不这样下狠心,这个家就彻底完,她知道这是爹无路可走的选择啊。

    可她痴迷爱恋的占元又在何处?她甚至都不敢打听,仅仅听九娃说,他大哥去了西口,那么远的地方,他人生地不熟的,该当怎样熬生啊!九娃小小年纪满眼对她都是恼怒,“我大哥就因为你这才去了西口,这下你满意了吧。”她心上如同针扎,有苦说不出来,占元只怕更是满腹怨恨了。西口那么广袤,哪里又是他落脚之处呢?她满脑子都是挥之不去的占元,我的亲亲,你在哪里?

    娣儿在踏进王家堡子之前,原本想有一天要和亲亲的占元拜天地,为他生儿育女的。可到头来她却属于了一个病秧子,这都是命,老天爷前世就注定的。能猜想得出,那个痴情的人站在高坡上,满含幽怨与痛苦,眼睁睁看着花轿唢呐远去,陡然转身,绝然不再回头,永别故土,把满腔的情思化作赶脚路上悲戚的山曲,像飘浮着的草叶,不知在被称作西口的北草地哪处破窑、哪间草棚里是他立命安身、遮风避雨的乐土。不觉间,一行清泪从她脸颊滚落。在这空旷的油菜花丛中,她格外怀念那过去的时日。因触景生情,她伤心地泣出了声。发觉了,望望四周,见田野里有人驻足远远打量,她赶忙拭一把泪,转身急速地走向幽深的王家堡子,脚步有些癫踬。

    进了院子,她觉腹部发胀,直奔了墙角的茅厕。

    她没想到,就在那时,一只弹弓飞出的石子击在她那白生生的尻蛋子上。

    娣儿一声尖叫……

    尽管她不知是谁干的,但猜测十有八九是九娃。九娃的脖子上曾挂着弹弓,她看到过。

    新来的管家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回答说,没什么,被圈里跳墙的猪吓着了。

    不学好的夏狗蛋喜欢偷看二少奶奶,他把藏在树上看到的眉飞色舞地说给九娃听:“二少奶奶在茅厕里尿尿,尻子白生生地,水哗哗的。”

    “当心给发现了。东家不饶你,你大也不饶。”九娃为狗蛋担了心。

    “不怕,我隐蔽的好,她发现不了。”

    可有那么一天,狗蛋被打得下不了地,是他亲爹给打的。不学好的狗蛋再次偷看二少奶奶,被二少奶奶发现,告诉了他爹。什么?被气得脸色发青的狗蛋爹二话不说,对这个不学好的逆子抡起了木棒。

    狗蛋不哭也不喊叫,当然更不会告饶和哭泣,哪怕被气在头上的父亲打死。

    “你倒是跑呀,你个掘梗子。”女佣都看不下去了。

    倒是二少奶奶发话了:“让他长点记性就行了,受点皮肉之苦,万不敢伤了筋骨。”

    望着娣儿离去的身影,桀骜不驯、顽劣成性的夏狗蛋竟然看着她扭动的屁股直乐。

    “你呀你,看你养了个甚样的后人,愧不愧,羞你夏家先人呢。”坐在太师椅上吸水烟的东家王甫仁数落孙子般教训着夏家父子。

    自此狗蛋羊是放不成了,在他爹的央求下,王东家开恩让他来打短工。

    “都是那个扫帚星,看我拿弹弓给你出气。”九娃的话发狠。

    果然九娃瞅准机会报复了有钱人家的二少奶奶,他用极准的手法,将石头子通过弹弓打击在他仇视的那个女人尻蛋子上。听见二少奶奶杀猪似地哭叫,他快意地把弹弓往树杈上一扔,利索地下了树,装模作样走进院子。二娣儿喊叫时,正抱着玉米秸秆去往马厩的夏狗蛋猜出有了啥事,扔下茅草,顺手抓过一把锄头奔向茅厕,装作关心地问:“二少奶奶,你咋了,让猪拱了尻子?”坏嘻嘻的狗蛋再次看见了二少奶奶的白尻子,因惊吓,二少奶奶还未提起裤子。

    “你——”娣儿满眼疑惑地盯紧了他:“是不是你干的?”

    “二少奶奶,你可真冤枉我了,我去给驴添草,听见喊声就提着锄头赶过来了,我哪敢,我大上次差点没把我打死。”狗蛋明知道这是九娃干的,但他不能说。

    娣儿提好裤子,系好带子,捂着屁股一拐一拐往西窑走去。走了几步,她仍旧怀疑地往后看了看还杵在原地的狗蛋,进了屋。

    狗蛋不露声色地从心里坏笑。

    回到后院的窑里,狗蛋吓唬九娃说:“二少奶奶知道是你打她的了。”

    “啊,她咋知道的。”九娃显然有些紧张。

    “哄你哩。”狗蛋接下来又说:“九娃,别再拿弹弓打二少奶奶了,她怪可怜的。”

    “为啥?她是你啥人,要你护着?”

    狗蛋反而告诫九娃:“你再那样,我就全说给二少奶奶。”

    显然九娃被吓住了,央告狗蛋千万别说出去,他以后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