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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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天一片阴霾,云层压得很低。

    九娃还在野地里放羊。这时和他一起放羊的是一个胡子雪白的老汉,老汉干不动活了,只好来放羊。

    那时的九娃已给大户人家放了五年的羊。在饥饿中,年复一年放羊的九娃一天天长大了。日子还在苦焦中煎熬着。看着父母亲拧锁成一团的眉,他有了扛活的想法。但爹妈疼他,念他身子单薄,说再等个一年半载去下苦力不迟。

    羊在山坡上吃草,九娃在稀疏的草地上找野菜吃。等饿意跑了,他裹紧了烂衣袄,张着个被野菜染绿了的嘴,跟着白胡子老羊倌唱起了《五哥放羊》。羊在山坡上吃草,满圪梁梁上都回响着他那可着嗓子的吼唱: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挂红灯。

    红灯挂在大门外,我问哥哥在不在。

    二月里刮春风,二妹子扎上红头绳。

    五哥两眼瞅着我,我问哥哥亲不亲我。

    ……

    十一月里风正东,雪花飘飘冻煞人。

    有钱的人儿家里安,可怜我五哥羊群里钻。

    ……

    九娃只觉这歌好听,尽管他那时不懂歌里的具体意思,但他觉五哥和他的命一样,都是放羊的,没衣穿吃不饱饭,天下可怜人不是他一个。等他唱上一气歇下来,老羊倌抽着烟锅逗他:

    “九娃,长大了娶婆姨不?”

    “娶,咋不娶。”

    “那娶婆姨做甚?”

    “娶婆姨做饭,生小羊倌。”

    “那生了小羊倌又做甚?”

    这回九娃倒是想了想,然后回答说:“长大了娶婆姨。”

    老羊倌被逗乐了:“再娶了婆姨呢?”

    九娃不思索了,张口就是:“再生羊倌。”

    老羊倌听得哈哈大笑,之后是一脸的辛酸,叹口气:“唉,穷人命苦哇,祖祖辈辈都是当羊倌受苦的命。”

    风刮起,土尘将斜倚在山坡上的一老一少两个羊倌淹没。

    九娃有时饿得难受,趁人不注意扔下羊铲偷拔别人家的萝卜,用破烂不堪的裤子蹭蹭泥土,大口嚼得比吃白肉还香。吃完了觉得好受了些,可没有消停上一锅烟的功夫,肚子比原先更闹得慌,是那种挖心的感觉。他纳闷,明明一个大白萝卜下了肚,怎么比不吃前还饿呀!老羊倌知道了告诉他说,傻娃娃呀,萝卜是解胃的,当然越吃越饿,以后可不敢再吃了。

    老羊倌又对他说:“想不想吃饱饭?”

    九娃道:“哪个不想,连做梦都想着吃顿饱饭。”

    老羊倌说:“听说横山上下来了游击队,领头的叫刘志丹,他们那儿能吃上饱饭。”

    九娃听了脖子一梗说:“你老汉尽胡诌哩,横山是出土匪的地方,好人哪个要去当土匪?”

    老羊倌说:“他们杀富济贫,从不祸害穷人家。”

    九娃说:“那也不能为吃饱饭去当土匪。”

    老羊倌又长叹了一声说:“你娃说得也对呀!”

    接下来这对老少羊倌躺在阳坡上听上了对面山梁上飘来的曲儿:

    硷畔上照来大路上等,

    你把妹妹闪在半路上。

    九娃跟老羊倌学了不少的信天游,闲时乱唱的满山遍野余音缭绕。对面圪梁梁上唱歌的是挖野菜的女子春香,空旷野地里是女儿家尽情高歌的好场所,引吭而歌,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全在其中。一首信天游,也许只有几句歌词,但却以庄户人几代的苦难情感作为根本的。情歌是信天游的精华,民间叫酸曲儿。“青草草开花一般般高,唱上一个酸曲解心焦……”它如同信天游这朵山野的花蕊,饱含激情,散发着温馨,还带有一缕感伤,妩媚动人。“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你有这个心思慢慢价来;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上还想你……”

    那时已经十二岁的九娃虽说还不懂男女之事,但他喜欢春香的笑模样,特别是春香的曲儿让他格外爱听。因了这撩拨人心的歌儿,再苦焦的日子有了乐趣,生活不再单调和寂寥。

    你在(了的个)硷畔,

    我在(一个了)沟,

    拉不上话儿,

    咱招一招手。

    撩人心肺的山曲总是那么美妙动听,还不谙男女之事的九娃问春香,“春香姐,你向哪个招手呢?”

    春香的脸红了,“你娃娃还小,不懂得。”她从柳条篮子底下摸出一块荞麦糁加工而成的煎饼递给他说:“吃吧,一定饿了吧?”她的眼神就像个大姐姐。

    九娃接过来一阵狼吞虎咽。

    “嗨,看把你饿的,你倒是慢坦些,当心噎着。”接着春香又问起:“你近日见过你刘家表哥吗?”

    “没有。咋,你找他有事?”

    春香轻轻摇头,“没事,就是随口问问。”

    年少的九娃没能从春香的眼里看出一缕闪过的惆怅。

    “好好放你的羊吧,我走了。”

    拐过一道圪梁,春香的歌声在山峁上飘忽: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那个)软,

    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花乱,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