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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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日子过得恓惶,日子过得匆匆。

    经过了一秋的浸染,原本和风柔曼、宛如美少妇的五彩斑斓山野,却被暴虐的瑟风无情地层层脱褪花团锦簇的丽衣,裸露出疼人眼球的黄褐色,任凭风雨肆意蹂躏嶙峋筋骨。只有树木黝黑的枝干和梢尖摇摇欲坠的几片残存枯叶,在四野荡起的阵阵冷风中,颤巍巍地对抗着愈来愈强劲的霜寒。坡上稀疏的枯草瑟瑟发抖,冷颤地发出阵阵“呜呜”的唏嘘声。

    在陕北,一个女子成熟的标志是开始唱酸曲,或许那是出嫁前对少女最后的追忆。女子大了就要嫁人,靠她们的肚腹繁衍生养后代,天经地义。正因为要延续香火,隔壁家的娟子一年多前由爹妈做主,给她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娟子家是芳草湾的老户,往上追溯,村子里姓李的全部都是一个赶生灵人的后代。在芳草湾有个口口相授、男女老少皆知的传说,说的就是李姓人的先祖——那个赶牲灵的人的故事。当时这里还没有人烟,一条淙淙小河从山坳里流淌而出,滋润了一片芳草萋萋的山川,景色非常怡人。在年复一年的赶脚路上,赶牲灵的后生记下了这片山湾。这后生长得高大英俊,在遥远的北草地博得了一个大户人家女子的芳心,还有一种说法是那女子是大户家的丫鬟,不论是谁家的女子,反正李姓后生把这女子带到了芳草湾。于是这片芳草萋萋之地有了第一户人家,也出现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后来逐渐有外姓人携带女人在此落脚,芳草湾慢慢变得兴旺起来。经过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到娟子这一代李姓人已经分出了好几枝杈,按她父亲的说法,他们的先人是三房的支脉。可是这一脉不知得罪了哪位风水大师,踩了一处“绝户坟”,一辈比一辈人丁稀少。到了她父亲这辈就已经一线单传了,虽然娶妻生了几个娃娃,却全没一个带把儿的。无奈,为了顶起一线门户,她爹只好让最俊俏的老幺姑娘娟子招了亲。原本娟子和占元情投意合,可她家大人要招上门女婿,方家不情愿,只好作罢。

    在那个年代,十来岁就嫁人的女子比比皆是,女儿初红一来,就预示着她给男人当婆姨的日子不远了。

    生活尽管苦焦,但日子还是美好的,娟子的入赘女婿是个小石匠,勤快能干,整天不知疲倦地劳作着,要么在田里,要么在开山炸石的大山里凿石条。每每小石匠回到家里,娟子赶紧倒好洗脸水,说声“快洗洗,看满头满脸就像从土里爬出来的。”言语中有了几多说不尽的疼爱,看人的媚眼含情脉脉,顿时小石匠忘记了疲劳,连毛孔都洋溢着欢喜。娟子父母中意这个肯吃苦的后生,心上没有隔阂,像儿子一样对待。往往做了稠饭,除了第一碗盛给娟子爹以外,第二碗用大海碗紧着给女婿舀稠的了。小石匠看见锅里只剩半汤半饭了,很过意不去。娟子妈说,你是出力气的人,不吃干饭咋行,我和娟子有口汤饭就对付了。在娟子妈心里,人不能没有良心,女婿该享受这份待遇。晚上歇下,娟子更是一番情意绵绵,一个眼神就让男人再疲乏的身子也来了精神,轻轻一裹,娟子就到他的身下了。娟子热情似火,女婿贪恋她白嫩的身子,只要他愿意,娟子从不拒绝。彼此心里喜爱,正如酸曲里唱得那样,“面对面睡上还想你”。她母亲看女婿脸色发青,遂担心地对女儿说,省着点,饭是一口一口吃的。娟子脸红了,但母亲的话在理,她听从了。夜里女婿要钻她的被窝,娟子堵住了,好言劝告,“日子还长哩,咱慢慢来。”可女婿管不住自己,放着眼前这么水灵的人干熬着,那还不把人憋出病来。这正应了那句老话,漂亮的女人费男人,往往娟子拗不过,只好依从他。

    谁知好日子没过多久,老天不长眼,是山上滚落的巨石竟要了娟子入赘女婿的性命。据和他一起凿石的人讲,原本小石匠是能跑及的,不知他蹲着凿石久了腿发麻,还是别的啥原因,刚起身没跑几步就被脚下的石头绊到了,不待起身那坡上滚动的石头也到了头顶。霎时,娟子的天塌了。她哭得背过了气,被人狠劲掐人中才出了声。娟子那个悔呀,连场子都青了,悔不该由着他的性子任凭他夜里不停地要她的身子。因悲伤过度,她肚子里刚怀了的娃也变成了一股污血。

    娟子爹跪在先祖的牌位前老泪纵横,觉得愧对列祖列宗,一病不起,在炕上躺了几十天,也撒手归了西。他死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婆姨和女儿,直到咽气都没有闭上。娟子妈明白,当家的这是要她和娟子千万得把香火续上呀!

    家里没了男人,揩尽眼泪的娟子妈说啥也要再给女儿招个婿,养男丁是顶要紧的,必须把根留住了。

    可又有谁能入赘给娟子当女婿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娟子窑里的炕上始终没能有男人。家境稍好的后生没人肯做上门女婿,即使死了婆姨的汉子续弦也是要往自家窑里娶女人的,不会想着入赘;要么是娟子看不上人家,倒不是嫌弃后生的长相,而实在是不愿把一个好吃懒做的人招进门来。这时的娟子也不过才十九岁,她倒没有心焦,可是她母亲急得不行,常常彻夜难眠。在她看来,活着时不给这一支脉续上香火,以后死了难以到阴曹地府去见当家的人了。

    在乡下,特别是过去那个年代,家里没个男人实在是不行,除了受别人欺负,更重要的是有些苦活根本就不是女人所能干得了的。就这里里外外的活计全都落在娟子肩上,繁重的劳动使她那水灵灵的模样过早地憔悴、衰老,简直好像几个娃的妈,不禁令人唏嘘不已。每每见了从地里负重而回的娟子,方占元总要赶前几步帮衬一把,换来娟子一脸的感激和挂在嘴角真诚的笑意。但方占元清楚那笑意是苦涩的,那张布满汗水的容颜让方占元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有看见她略微舒展了一下身子,他也跟着好受了许多。远亲不如近邻,住在隔壁,娟子妈每每见了方占元满脸的褶子都在欢喜,那神情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疼爱。她连做梦都期望方占元能成为娟子的男人,即使不入赘,只要生下一个男娃姓李,哪怕把全部家当都给了方家也心甘情愿。其实早些年娟子是喜欢方占元的,就是她爹妈死活要给娟子招上门女婿,生生掐断了这对少男少女萌动、美好的春梦。

    现如今,娟子过起这般恓惶的日子,方占元除了同情、力所能及地帮她做一点理应男人干的事,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可方占元不知道,娟子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夜里躺在炕上想得难以入睡,不觉间伤心地在枕头上留下了几行清泪。她怨爹妈为了所谓的香火,把女儿一生的幸福都给葬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