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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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身为穷人家的孩子,方九娃是在凄风苦雨中一天天长大的。

    七岁上九娃开始给大户人家放羊,和他一同放羊的还有一个大他几岁的孩子叫狗蛋。

    那时的放羊娃整天都感到饥肠辘辘,因为他们从来就没吃饱过。东家啬皮,一口大锅烩就糊糊饭,一勺子下去从锅底舀出干的先紧着给长工吃,等轮到放羊娃们回来,碗里的确只剩下带菜叶的糊糊了。娃娃们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稍后撒一泡尿,肚子又空了,叽里咕噜难以入睡。

    饥饿成了放羊娃们难以忘掉的回忆,那时候就连钱钱饭也难以敞开肚皮吃。钱钱饭本是陕北缺粮人家的一种度荒饭,制作时将黑豆经水浸泡膨胀,放在石碾上碾压成片,形如铜钱,故人称“钱钱饭”,多和米糠、秕谷同煮,借以充饥。到了不缺吃食的今天,钱钱饭已成为陕北粗粮细做的风味饮食了。钱钱饭粘糊爽口,香浓味美,尤其是寒冬里,喝一碗钱钱饭驱寒保暖,惬意极了。还有一种度饥荒的小吃叫洋芋擦擦,现今也被吃腻了细粮的人们成了饭桌上改善口味的佐食。洋芋就是土豆。加工洋芋擦擦时将土豆用擦子擦成寸长的薄片,拌入花椒、葱丝、姜粉、盐末等,同面粉搅匀,上笼蒸熟。食用时,盛入大碗,调入蒜泥、辣面、酱、醋、葱油或香油,俨然在今人眼里成了一道佳肴。若用炒锅快火炒出,其味更佳。

    多年后九娃说,那时如果能吃上一顿碗砣真就像过年了,至于那果馅、抿节儿就想都别去想,穷人根本就没那口福。碗砣是用荞麦仁加水渗透碾压,渐渐加水,掺成糊状,过滤去渣,稠度以挂勺为宜。而后将粉糊盛碗入笼,旺火蒸熟后晾凉,从碗中脱出成砣,故名碗砣。其色浅灰,食时切片,状若柳叶。调拌汤汁用盐、醋、油泼辣子、花椒粉、姜粉、蒜泥、香菜、芝麻等加水勾兑而成。

    幼时挨饿的滋味让九娃记忆了一辈子。

    羊儿在山坡上吃草,为了填饱肚腹,狗蛋领着九娃提着羊铲四下挖野菜,吃得满嘴都是绿水。最为难耐的是冬天,四野里光秃秃的,小羊倌们只有裹紧烂袄盼望着春天快些到来。

    春天来了,叶儿冒出了嫩芽,山坡一片翠绿。不多天,山峁上的榆钱引来了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榆树是陕北很常见的一个树种,满山遍野到处是。放羊在山野地里的羊倌们,整个春天就是多以榆钱充填饥饿的肠胃。狗蛋年龄大一些,手脚并用,蹭蹭几下就上了树,斜倚在枝丫上,大把大把地捋榆钱儿往嘴里填,可真叫个香啊!九娃还年幼上不了树,馋得他在树下仰困了脖子直央求:“狗蛋哥,给我也吃点吧。”

    “自己上树捋,我还没吃饱呢。”狗蛋就是不给。

    “狗蛋哥,狗蛋哥……”九娃眼巴巴地望着。

    狗蛋不应,摇头晃脑故意馋惹。

    “你不给我吃榆钱,我告诉东家,你不学好,偷看东家城里来的大少奶奶上茅厕。”急了的九娃揭出了狗蛋的老底。

    狗蛋怯了:“别,好九娃哩,可不敢说出去,这就给你榆钱,可不敢告诉东家,他会打死我的。”

    有了榆钱吃,九娃笑了。

    到了秋上,野果子熟了,红的、黄的惹人嘴馋,就连长翅膀的鸟儿也和孩子们抢果子吃。没钱人家的孩子们练就了一计好身手,灵活的身肢敢和飞鸟一比高下,他们也能爬到晃悠悠的树梢摘果子。自然还是狗蛋在树上摘,九娃光着身子撑开破旧的衣裳在下面接。小哥俩吃饱了,浑身有了精神头,放羊娃们站在崖畔上便扬着脖子,冲着大山乱喊一起。

    “嗷——”

    随着他的叫喊,久蛰在山崖上的“崖娃娃”也高兴地应合“嗷————”,山谷阵阵回应,余音缭绕。

    “我想吃油糕——”

    “我要吃肉——”,喊声撞到崖壁上,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

    “哈哈哈,崖娃娃也要吃油糕、吃白肉。”

    小哥俩乐了。

    笑累了,喊累了,他们在垴顶上比翻跟头。狗蛋逞能,几个跟头翻过去竟翻到了垴后,“咚、咚、咚”滚了下去。好在是个缓坡不很陡,倒也无大碍,就这滚到坡底爬起来的狗蛋脸上还留下了血口子,手也蹭破了皮。

    这回轮到九娃高兴了,哈哈笑着,冲狼狈的狗蛋直喊叫:“能呀,咋翻到垴下了?你翻得快咋了,还不是滚了坡,看把你能的……”

    气恼了的狗蛋向坡上冲过来,九娃见了撒腿就跑。追了一截,狗娃停下不撵了,看看破了皮的手,用嘴吹吹,抓一把细土摁上去,顺势躺在阳坡上,揪一根草叶放嘴里嚼动,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湛蓝的天空。

    有鸟儿飞过,一片啁啾。九娃拿出弹弓瞄准,地垄上的一只麻雀被击中,扑棱着翅膀挣扎。不一会,山坳里青烟飘起,放羊娃们把打到的七八只鸟儿烧着吃,烟火将他们满脸熏得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