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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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

    婚后第三天,巧芳跟着男人下地了。

    方福德说,你歇着把,就那么点地,我一个人能拾掇了。

    巧芳说,闲着也没事,我总得去认认咱家的地吧。

    方福德心里感慨,是个把持家的好女人啊!

    坡地上,放眼望去,青苗绿油油的。这些日子方福德由于忙婚事,把田里的活耽误了,一些杂草长得比庄稼还茂盛,“把他家的,才几天功夫,这草一满长疯了。”能看出,方福德务弄庄稼是好手,一招一式都很妥帖。巧芳跟在他后边挑拣一些野菜装进篮子里,等晚上回去拿开水焯一焯,下饭的菜就有了。

    歇晌时,在地头坐下,巧芳从蓝布包里拿出干粮,掰成两半,一碗水你一口我一口,互不嫌弃。想想男女之间的情感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昨日还分属不同的家庭,泾渭分明。一旦今夜在炕头成了两口子,从此你的也就成我的了。

    处在新婚中的巧芳还有些害羞,望一眼自己的男人,脸潮红,低垂了头。乡下人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但看人的眼神灼热,心里更是装着彼此,谁又能说这不是爱情呢?

    毛花闪闪的眼睛软个溜溜的手,

    看上哥哥的人品你就跟哥哥走。

    跟上哥哥穿过几道沟,

    咱们穷去咱们富来还要走自己的路。

    山背后的日子没尽头,

    失去了的再也不回头。

    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

    咱们不丢那个手。

    背过那旁人转过那脸面,

    咱们口对口。

    山梁上的信天游永远都是那么充满激情,没有遮掩,不想含蓄,表白的如此大胆直接,像涓涓溪流漫向山坳,隐入树林,抵向旮旯,“背过旁人”那又是怎样的一番情意绵绵。

    吃饱了,冯巧芳把头靠在男人的肩头,柔情似水。男人的肩膀就是女人用来依靠的,不然何其为家庭挑起重担。这种依靠,就是一辈子的托付,她的哭,她的笑,她的酸甜苦辣都和这个男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遇上个疼人的,她少流一把悲泣的泪,那是修来的福分;摊上个愣头青,日子难行了,按她们的话,这就是命。

    沃土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田野,窑里的土炕是男人女人创造生命的田野,很快地,土炕上演绎的浓浓情爱使巧芳有了身孕。不久,她在窑洞里产下了一个男婴。有了自己的孩子,巧芳满眼喜欢,连眉梢溢出的都是幸福。可时间不长,孩子夭折了,她哭得很伤心。

    过后,她的肚子又大了起来。

    自进了方家的门,巧芳的肚子几乎没有消停过,年年都在大,可大来大去只留下一个孩子,那就是方占元。慌了神的巧芳听信了巫婆的话,跑到山那边的娘娘庙,又是烧香又是磕头,还许下了愿,应验了将来给娘娘抱个大红公鸡。

    不久,她的肚子又鼓了起来。

    这已是巧芳怀第九胎了,不知是神仙娘娘开恩了,还是这个孩子注定要存活下来,反正烧过香的巧芳心神很定。

    这是一年中日子最短的一天,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在那没有星光的雪夜,惶恐中的巧芳再次临盆。刚刚来到人世间的这个孩子第一声啼哭很响亮,就连圪蹴在土峁上的他父亲方福德也在暗夜里听得真真切切。

    土峁离窑洞还有好大一截路,那儿生长着一棵粗壮的老榆树。落尽了叶片的老榆树孤零零地像一个饱经岁月苍桑的老人,无望地打量着这块贫瘠荒芜的黄土高坡。龟缩在在老树下的方福德神情发痴,当初生儿的啼哭传入他耳朵时,他并没有露出多少喜色,反而眉头却锁成了解不开的疙瘩。夜很黑,雪飘飘,寒风和枯草从峁上掠过。这会,方福德甚至连叹气的勇气都没有,疾呆呆地隐在雪夜里想心事。至于那会他在想什么无人知晓,反正他的思绪随着满天的大雪在圪梁梁上飘忽。直到几十年以后,当人人不为吃饭发愁,甚至有人连白面馍馍都吃着不香了的年代,当了老爷子的他这才张着露风的嘴,说出了那个雪夜像流着鼻涕的耍孩极其天真的臆想:如果那漫天的飞雪能变成白面该多好啊!

    窑洞里,巧芳被汗水浸湿的一绺头发贴在额头,气力虚弱的她掩不住挂在眉梢的喜悦,对方福德轻言道,“他大,给娃取个名儿吧。”方福德想了想说,“既然是冬至入九生的,那就叫九娃吧。”

    巧芳觉九娃这个名字好,凡是和九有关的人命都好,说不定我九娃日后就是骑大马的命。巧芳一辈子前后总共生了十个娃娃,存下来的只有三个。不知相信了巫婆的话还是她心灵的感应,巧芳坚定地认为这都是她的九娃带来的吉祥。自九娃出生后,巧芳几年后又生了一个男娃也存活了下来,欣喜中的她连连说,“神仙娘娘开恩,这都是占了我九娃的福份啊,我的九娃将来一定能大富大贵!”其实做母亲的也就是随口这么说说,穷人家的孩子只要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来的什么大富大贵,原本只是些梦想而已。可是,二十多年后,她的话真的应验了,当九娃骑着高头大马来看望父母时,她打量儿子的神态就像见了县太爷一样,县太爷就是骑在大白马上的。天底下母亲们的心是一样的,儿子有命,做母亲的比任何人都高兴。

    未来的事谁也不好预料,就像方福德在娶冯巧芳时就想着给土窑接石口,可越来越贫的家道使他至死也没有接起来,更不要说箍一眼通体的石窑了。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只要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往往一些美好的愿望只能存留在想象里,如同方福德的计划成了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