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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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父母之命,巧芳只能听从。身为女子,迟早都是要嫁人的,她也不想拧。况且姐姐许配给的那个方福德,模样周正,性格温厚,是个好后生。在混沌初开的懵懵懂懂中,她曾有过的幻想就是长大后也能找个姐夫那样的人。简直难以预料,到头来她竟要替姐姐嫁给方福德,想一想都觉不可思议,想多了待发觉了,她感到脸颊发烫,急忙拿手捂住,羞死了。

    转眼几年过去,巧芳出落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她该当出嫁了。

    门缝里,一溜小风灌进来,灯苗忽闪,巧芳俊美的脸庞被映红了。窑洞里,传来低婉吟唱: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煮了“钱钱”下了米,

    大路上搂柴瞭一瞭你。

    因了这撩拨人心的曲儿,就要过门当婆姨的巧芳对未来的生活既有喜悦与憧憬,也有一缕说不上来的恐慌隐隐在心头。

    身为穷人家的女子,她从不奢望攀高枝,穿金戴银、绫罗绸缎固然美好,但那只是一厢情愿,梦里都不会有。她只记得当初姐姐相亲时媒婆子说过的话,“方家家境还不错,正准备给土窑接石口呢。”那时站在窑外偷听的巧芳为姐姐高兴,没想到将来她会是那窑里的主人,为方家生儿育女。

    生活在黄土高坡上的女儿们大多只能延续母亲的路,出了自家窑洞,跨上小毛驴,在满耳呜咽的唢呐声里,任泪水打湿红盖头,去给见了没几面的后生做婆姨。

    早上的太阳悠闲而慵懒,橘黄熹微的晨光流水般爱抚地落下来。山梁上,出嫁路上的巧芳穿着红红的夹袄骑在一头草驴上。一顶盖头遮住了她的容貌,还有她那离娘时脸上留下的泪痕。

    山峁上粗大的榆树挂满一串串榆钱儿,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攀在树上捋榆钱儿。是一串呜哩哇啦的响器吸引了斜坐在树杈上的孩子们的视线,抬眼望去,远远的山梁上走来了一行娶亲的队伍。

    “看哪,新娘子来了。”

    孩子们一片叽叽喳喳。

    下了山梁,穿过沟豁,娶亲的队伍从老榆树下经过。

    村口的硷畔上站立着看热闹的人,坡下唢呐一片喜色,坡上鞭炮炸得脆响。

    方家粉刷一新的几孔土窑外人声鼎沸。虽说是穷人家娶亲,但该有的排场还是不能简略。当鞭炮响起、纸屑飞扬、响器更是呜哇的时候,冯巧芳被方福德从草驴背上抱了下来。

    总管高喊“落轿(下马)”并扯着嗓门高唱:“九宫八卦现安排,新人新马入院来”,随即吹鼓手进洞房吹长号,俗称“撞帐”。走进方家院落的巧芳踏上红毛毡,刻意偷偷地掀开红盖头看了一眼,霎时,心凉了,知道被媒人哄骗了。所谓的家境殷实,还有接口石窑,原来全是谎话,她看到的是和平常人家没啥两样的几孔靠崖式土窑,当下泪水扯成了线,想反悔已经迟了。

    一入洞房,巧芳知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一张涂满胭脂的脸上被泪水留下了痕迹。有长辈抱枕头送进洞房,称“抱孙子”。接着,两个妇女进窑将巧芳的长发搭于方福德的头上,用一把崭新的梳子来回梳理,口中念念有词:“一木梳青丝云遮月,二木梳两人喜结缘。三木梳夫妇常和气,四木梳四季保平安。新女婿好像杨宗保,新媳妇好像穆桂英。荞麦根儿,玉米芯儿,一个看见一个亲。养小子,要好的,穿长衫子戴顶子;养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之后便是抢“鸡冠”,就是用米面捏制的鸡冠,新郎新娘谁先抢到手,以后这个家里谁就是主事的。巧芳没有抢,“鸡冠”顺顺地落在了方福德手中。他觉没了趣,笑容僵在脸上,怔怔地望了几眼新媳妇,把“鸡冠”递了过去,似在讨好地说:“还、还是你插吧!”巧芳不接,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很尴尬的方福德只好机械地把“鸡冠”插在了墙缝上。

    也就是方福德的这一动作打动了巧芳那凉透了的心,她的泪止住了。旧时,妇女婚后须从属于“三从四德”,备受夫家虐待,正是方福德的体恤,使进了方家门的巧芳对媒婆的怨恨也轻了些,她从方福德礼让的举止上,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懂得体贴婆姨的好男人。

    夜已深了,闹房的人散去,巧芳依旧面壁而坐。

    “睡吧。”站在炕沿边的方福德早已眼巴巴望着,充满了激动中的期待。

    瞄一眼这个男人,巧芳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慌乱。

    既然任命,巧芳只能把自己的将来托付给这个人。她开始铺炕、宽衣,在脱至红肚兜时,因羞怯使她的脸颊在红烛下格外艳丽。就这样,认命的冯巧玲给只见过几面的方福德做了婆姨。平静下来后,方福德给她解释说,原先确实打算要给土窑接石口,只是她娘家索要的聘礼太多,再加上这几年家里老人得病、去世、发丧,耗干了他多年的积蓄。恍然明白了的巧芳不再怪罪媒婆,转而恨起了娘家,只怨爹妈心太狠,可着劲要彩礼,也不管女儿以后过得惜惶不惜惶。想通了,她告诉男人,娘家冯家岔那儿的光景比芳草湾还苦,只是村上的大姑娘们听说她嫁了一户好人家,羡慕得要死。谁知她被媒人哄骗,如今跌到这份上,往后咋好意思见那些姊妹们,脸没处搁呀。

    冯巧芳发誓自此三年不登娘家的门。

    说过了,巧芳的心里也好受了些,主动把自己的身子贴过去,答应自己的男人从此好好和他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