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逐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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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毕业流年

    不管是中专还是大学,几乎所有的院校都一样,毕业,就意味着各奔东西,而散伙饭更像是最后的晚餐,唱歌、喝酒、拥抱、哭泣……不管平时多么不苟言笑多么单纯安静的同学,都会放松开来,尽情地喧泻别绪。与其说和同学告别,不如说与青春诀别。

    这次,杨梦文不再回避,和他坐在一个桌的,有安晓华,还有赵美英,这两个明争暗斗了几个学期的同学终于和她们斗争的目标坐在了一起。但彼此却一言不发,只是喝酒,左一瓶右一瓶,几轮下来,桌上已经摆满了空啤酒瓶子。令杨梦文诧异的是,这两个女子酒量了得,大有不拼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的架势。而他自己,三瓶啤酒下肚就觉得有些不适了,再这样喝下去可别出什么事呀?他想了想,端起酒杯走到两个人身后,打算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赵美英突然回过身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腰,然后号啕大哭。他想推开那紧搂着自己的双臂,却听安晓华历声道:“让她抱一会儿能死啊?”

    他木讷着张着两手不知所措。桌上,其他同学没人理会这边发生的事,都在举杯喝酒,有男同学还抽起了烟。

    赵美英哭了几声后,突然又一把推开他,抹了一下眼睛说:“滚边去!去找你的晓娜吧!”

    杨梦文一惊,她是怎么知道孙娜的呢?正瞪着眼睛惊诧地想呢,安晓华白了他一眼说:“不是什么秘密了!我也知道,谁让你把人家给你写的信随便放书桌里呢!”

    “你们……你们翻我东西!”他指着安晓华却再也说不上来了。

    这时,安晓华端着杯子站了起来,往他手里的杯子上撞了一下:“喝了!”

    他迟疑了一下,见她喝了下去,自己只好也把杯里的酒喝光了。可刚想往自己的座位走呢,安晓华却一伸胳膊:“抱一下吧,或许永远也不会见面了!”

    他愣神的功夫,安晓华的胳膊已经揽了过来,直接插到他的腰际。他看了看其他同学,根本没人理会,他试着环了下胳膊,轻轻地揽着安晓华的肩膀。耳畔,安晓华轻轻地说:“给你那么多机会,竟一次都没有抱过人家,胆小鬼!”

    像拥抱自己的青春和爱情一样,拥抱过后,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不断升起国旗的豪迈中、在不断奏响国歌的雄壮里,他们各奔东西了,像满天的星星一样散落在广袤的天空里,去各自寻找着发光的机会。自此很多年,音迅全无。

    三年的中专生活结束了。那时,国家对于大中专毕业生已经不再包分配了,找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是每一个毕业生所面临的主要问题。杨梦文带着理想与抱负回到了家乡,而工作对于他来说,却是遥遥无期。他在家里一面帮哥哥干农活,一面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一个属于自己的机会来临。尽管他从来也不曾忘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也不相信自己就这样在农村成为一个农民。

    家里人都为杨梦文的工作着急,而他自己却像没事一样整天乐呵呵地帮哥哥干这干那。农田里的活他几乎都干遍了,什么插秧、割庄稼、打场……干得乐此不彼,有时还到邻居家帮忙。邻居们都说,你这学不是白上了吗?而他总是笑笑,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要利用在家的这段时间帮家里多干些活,说不定哪一天忽然来了消息去上班了,那自己将再没机会干农活了。再说,自己上学的这几年,花了家里不少钱,父亲去世后,四哥和五哥为了这个家不得不辍了学,回家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不仅仅是生活的重担,还要供他完成学业。杨梦文在家排行最小,而有人说,家里最小的往往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也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如果说最小的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这样的观点或说法杨梦文觉得完全赞成,因为自己就是实例;但如果说最小的是最幸运的那一个,这样的说法他是完全反对的。他明白,其实,所谓的幸运,不过是父母和哥姐所给予的。就他而言,他的幸运,却是哥哥选择了对自己未来的放弃,才换来了他上学梦的延续。

    突然有一天,四哥杨时文从场部回来说,场里要招工了,是正式职工,给分地。杨梦文根本没在意这件事,他想分了地又怎么样?只要自己工作有了着落,户口一迁移,分的地也会收回去的。但母亲说,可是考一考试试,万一要是找不到工作也好有个生活来源。他答应了母亲,在他看来,母亲说的话都是对的,不能反驳。对于这种考试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甚至觉得自己和其他职工的儿女在一个考场参加考试是对自己三年中专生活的一种侮辱,人家也没上什么中专,参加考试不过是个形式,反正是场里的职工子弟,还能不给分地?考试结果出来了,一点都不意外,杨梦文考了个全场第一名,成为县农场的一名正式职工。送通知书那天,来家里的是当副场长的刘哥。他一进门又和以前一样,好一顿夸,直说小六子历害。杨梦文打了声招呼就进了里屋。这是四哥和五哥新盖起来的房子,三间红砖大瓦房。杨梦文听母亲说,盖房子还落下不少饥荒呢,但都是亲戚的,慢慢还。

    翻着书,杨梦文听见母亲正和刘哥说着什么,隐约听见他们说的是自己工作的事。母亲的意思是想请刘哥帮忙和场长说说,看能不能让他到场里当技术员,因为毕竟是学农的。刘哥说不好办,场长的儿子也刚毕业,现在已经在场部上班了,这次考完试成为正式职工后就安排当干部了,场部没有空缺了。

    母亲还想再说什么时,杨梦文走出屋说道:“妈,刘哥,我不去场里当什么技术员!我将来不会在咱们县工作的!”

    刘哥也说:“老姨,先别着急了,慢慢等着吧。”

    从三舅家的姑父那论起,刘哥应该叫杨梦文母亲为姨。说着话,刘哥就回去了。杨梦文和母亲一起送刘哥走,到院外时刘哥还说呢,大概意思还是说,“这小子错不了”之类的话。

    杨梦文心里清楚,错不了是错不了,但工作没有着落呀?只能慢慢等机会了。

    深秋之夜,清爽的夜风送走了白天干热的空气,从窗外、从柴草垛、从打谷场挤进来,轻拂着杨梦文的思绪。想想自己上学的这三年,真是一段难忘的美好时光。

    往事,如烟。

    在如烟的往事中,杨梦文记得,那年暑假,在一次帮四哥干活时不小心弄断了眼镜的一只“腿”,他用胶带缠好,又架到了鼻梁上。可是,怎么戴怎么别扭,不戴吧,自己又近视,看不清东西。那副眼镜,他已经戴好几年了,估计也是老化了。看着那副坏掉的已经过时的眼镜,杨梦文越看越觉得难看。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眼镜,这下又雪上加霜,怎么戴呢?自己是班级的团支部书记,经常要在学生面前讲话或组织活动什么的,戴这样的眼镜会影响自己形象的。于是,他就和四哥说,打算换一副新眼镜。四哥问他是不是眼镜度数低了?他说不是,反正也坏了,就是想换个新的。四哥又说,修一修还是能戴的。说完,他扛着农具出去劳动了。四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否掉了他更换眼镜的计划,虽然不太高兴,但他也没说什么,因为毕竟重新换一副眼镜是要花钱的。

    就戴着那副“断腿”的眼镜,他快乐地渡过了假期。在临开学的前两天晚上,看着母亲为他准备着新学期要用的东西,听着母亲的叮嘱,他复杂着那既期盼开学又留恋假期的心情。他准备到院子里透透气,也顺便再多看一眼这假期的夜空和繁星。在路过哥嫂的房间时,他偶然听到四哥在说:“老弟马上要开学了,我看他那双鞋旧了,明天得上街给他买双新的。”四嫂说:“是呀,老弟是班干部,家里再缺钱也不能让他在外没面子……”听了哥嫂的对话,他眼里一热,但强忍着终是没让泪水掉下来。外面,繁星点点,如一双双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他,而那每一颗星星,正是他眼里的泪光。

    临行前,四哥四嫂将那双新买的鞋放进他的包里,让他到学校后就换上。四哥还特意给了他些零钱,让他找家眼镜店把眼镜修好。杨梦文答应着,并微笑着向母亲和哥嫂告别,然后就迅速转过身去,踏上了返校之旅。其实,他知道,那坏了的眼镜根本无法修复,因为是从根部断的,要修,除非换镜框。而他也知道,四哥的想法是对的,如果能够修复,那为什么还非得换新的呢?

    其实,好多事情都是这样,能够修复的东西一样会继续陪伴你的生活,而换新的要是再坏了怎么办?其实,他那时并不知晓,哥哥朴素的想法,却诠释了一个深奥的道理。

    那个学期,杨梦文是穿着新鞋戴着旧眼镜度过的。尽管他是戴着一副缠着“绑带”的伤残眼镜,尽管他还时常担心同学们笑话,但是,却根本没有人笑话什么。

    转眼又到了寒假。当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喊着妈妈和哥哥飞也似地跑进家门时,家里人正在吃晚饭。见他回来了,四哥一把就把他抱住了,并大声说:“老弟回来了,快去买点啤酒回来。”看着四哥那抑制不住高兴的表情,杨梦文知道,那前一句话是他发自内心的喜悦,后一句话却是说给嫂子的。当他坐下来,和母亲说这说那时,四哥才发现他的眼镜。就问:“你没修啊,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他笑了笑,说:“学习太忙了,没空去修,这样也挺好,习惯了。”四哥说:“不对吧,你拿下来我看看。”说完,不由分说地就把眼镜给“抢”了去。他左看右看了半天后,又还了回来,一句话也没说。

    春节后,杨时文去县城购买农用生产资料,非得要带上杨梦文。他说不去了,怪冷的。杨时文说:“你不去谁帮我搬东西呀。”杨梦文一听,也对,四哥一个人去买那么多东西,没人帮可不行。于是,就欣然同意了。在县城,他们买完了东西,四哥让同村的一位乡亲帮忙看着,然后就拉着他在大街上到处走,并不时地张望各家店铺。

    杨梦文说:“四哥,还找什么呀,东西不是都买完了吗?”

    杨时文说:“你就别管了。”

    他猜想,四哥一定是要给母亲买些吃的,就没再言语,也是和四哥一样东瞅瞅、西望望。在街旁,杨梦文发现有一家副食店,他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把手伸进裤袋里,那里面有他这学期节省下来的钱。这时,四哥说:“你要干嘛。”他说:“给妈买点吃的呀。”四哥笑着说:“这还用你买?等你挣钱的吧,刚才我去买别的东西时就已经买完了。”杨梦文紧皱着眉头,说:“那你拉着我找什么呀?”四哥笑着说:“一会你就知道了。”说完,又往前走。在一家眼镜店前,四哥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看了一眼那门面上的招牌,就拉着杨梦文走了进去。杨梦文这才明白,四哥是要给他配眼镜。进了店,四哥对店主说:“最好的近视眼镜是哪一种?”店主说:“是西德进口的变色镜,能够有效保护眼睛。”四哥说:“那就要这种。”杨梦文焦急地把四哥拉到一边,说:“这种太贵了,不要这样的。”四哥说:“那不行,就配这个。”杨梦文知道四哥的脾气,他决定的事是很难改变的,就像上次坚持让他修复那副眼镜一样。

    在随之而来的又一个新的学期,杨梦文是戴着四哥花了很多钱给配的变色眼镜度过的。然而,就是这副眼镜,却引来了全班所有同学的笑。那是一次体育课,体育老师是新来的,他让学生们列队。当体育委员组织列队完毕后,体育老师开始在队前讲话。可是,刚讲了几句就停住了,并紧盯着杨梦文这边说:“那个戴墨镜的同学,出列!”说完后,半天没动静。同学们都互相张望,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这时,老师指着杨梦文说:“就说你呢,往哪看!出列!”杨梦文一脸狐疑地往前迈了一步。体育老师走了过来,一边看着他,一边不做声地围着他转,转得他心里直发毛。同学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敢言语。再次转到杨梦文面前时,他停住了,并轻蔑地说:“胆子不小啊,敢在我的课上戴墨镜……”他就说了这一句话,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后面的所有同学就都已经笑得前抑后合了。这回轮到体育老师蒙了。有嘴快的同学说:“老师,他那是近视镜。”听完,体育老师盯着杨梦文说:“近视的?”杨梦文也憋不住笑,对老师说:“是近视镜,不过是变色的,遇到阳光就变成这样了。”听他说完,老师也笑了,说:“那就归队吧。”这件事,后来成为了杨梦文的同学和体育老师时常提起的一个笑料。

    想着这段往事,杨梦文忍不住抿了抿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收音机里传出***同志南巡讲话的重复报道,评论员还一遍一遍地播着关于市场经济的新名词。杨梦文听不太明白什么是市场经济,他只知道,四哥和母亲把家里自产的东西拿到集市上卖,换了钱再买些当用之物,或许这就是市场经济吧?

    但周日大哥杨新文回家时说,咱穷人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说是中央说了,基本路线坚持一百年不动摇呢!刚刚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修改了《党章》,我们党提出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确立了党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路线。

    由于在学校时经常组织同学们进行政治学习,国家层面的这些事情杨梦文很清楚,但关于市场经济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说法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仔细一想,国家总结得没错,现在确实是初级阶段,从分田到户改革开放到现在都快十五年了,家里虽说盖了新房子,日子也比过去好过多了,但还是穷啊!

    不过,按照大哥杨新文的说法,日子会越来越好。杨梦文也坚信,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他庆幸能够生长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里,赶上了好时候。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他曾经每天都要挂在嘴边的关于“新国家”的调调,可是,在日子越来越好的路上,父亲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到来。

    晚上,母亲给大哥做了红烧肉,可等上桌时,杨梦文一看见那碗红烧肉就止不住泪水,他一口没吃,迅速吃了半碗饭就跑下桌去。身后,五哥杨代文那个浑不吝在桌上还说呢:“这小子咋不吃肉呢?那豆腐有啥好吃的?”他平日里做豆腐,自然是不愿意再吃,而在杨梦文看来,豆腐好过红烧肉。

    站在窗外,他隐约听见母亲叹气后的自语:“你们哪知道老孩子的心思……”

    他明白,母亲一定是猜出了他看见红烧肉就自然想到了父亲。知子莫若母啊!看来,自己得抓紧找份工作了,不能整天这样呆在家里,早些挣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可是,工作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