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逐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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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省城的召唤

    已是深秋,秋雨淅淅沥沥,似乎在弹奏着秋天交响乐的前奏。

    杨梦文独自一人漫步在省城的街头,说是漫步,其实不如说是漫无目的。省城,多么大的城市呀!他只是寒暑假时曾穿城而过,回家或是返校,同样的归心似箭。对于他来说,既没有时间领略城市风光,而内心更多的想法却是,这座城市不属于他这样的穷家小子,他也从不敢奢望将来有一天能到这座城市来工作。

    此时的街上,行色匆匆的雨伞仿佛一个个激越的音符在车流汇成的五线谱上跳动着。雨,淋湿了人们的脚步,也淋湿了他的思绪。

    毕业已经有几个月了,尽管考上了农场的正式职工,但那不是他想要的。他十分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并不甘心就这样在农村呆一辈子,去做那样一份和农民没什么太大区别的工作。他想走出那个小乡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不想做屋檐下的家雀,要做就做空中的雄鹰。如果说,学校是培养他羽翼的窝,那么,刚步入社会的他便是羽翼未丰的小鸟,翅膀还未硬,但他要独自飞翔,要不可阻挡地独自长大。

    那天,他在三舅拿来的那台黑白电视里看到一则启示,是省城的文联招聘编辑。看到这个消息,他就像唐吉诃德被人称作骑士一样欣喜若狂。他拿着过去发表的一些文章兴冲冲地来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说熟悉,是因为这里是省城;说陌生,是因为城市对于一个乡下孩子来说永远都是神秘而陌生的。

    而当他走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时,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种莫名的孤独和无助如鬼魅般向他周身袭来,他仿佛听到原始森林里怪鸟得意的鸣叫,以及那刺耳的蝉鸣。他觉得耳鼓有些发胀,从心底感到了丝丝凉意。这座城市属于我吗?我准备好了吗?他在心里想。他知道,生活不像写作,不容我们打草稿,但生活却需要我们认真地思考,或者说我们可以先打打腹稿。而他此时却分明感到自己的未来还没有谋划好。有了这样一种感觉,他的心情反而轻松了,应聘成功与否似乎已不再重要。

    由于怕迟到,他早早地就来到了市文联。在三楼的招聘现场,他看到走廊里已经来了几个人。男的,衣着光鲜;女的,花枝招展。他用目光搜寻了一遍,却没发现一个具有文人气质的人。在他看来,做一名文学编辑,不管知识水平如何,却一定要有一点文人气质。看了这些人之后,他看看自己手上拿的那些发表过的文章,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

    上班时间到了,走廊里前来应聘的人越聚越多。这时,杨梦文看到走廊尽头有一个人走过来。那人戴着眼镜,穿着羊毛衫,打着领带,手臂上挎着风衣在他面前匆匆而过。那人的文人气质深深地吸引了杨梦文,他的目光随着那人的背影移动,直到那扇门阻隔了视线,他的心还在狂跳不已,他感到周身热血沸腾。

    面试的时间到了。文联这次只招一个人,却没有进行笔试,只是面试,并要求应聘者要把写过或发表过的文章一并带来。尽管杨梦文来得较早,但陆续来的人却不知为什么都理直气壮地排到了他的前面。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他明白了,或许他们看出了自己是个外乡人,再加上自己表情上的不自信,这无疑就给人家一个信号,那就是——这人是个土包子。想到这些,杨梦文反倒轻松了。我就是土包子,我来自农村,我是农民的儿子,看看谁笑到最后。他暗自较劲。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养成了这样一种性格,就是在隐忍中卧薪尝胆,砥砺意志,苦修其能,不鸣则已,鸣,就要一鸣惊人。

    前面的人陆续被叫到屋里。透过门逢,杨梦文看到有的人在家长的带领下和那位文人气质的人窃窃私语。这一幕,让他的心又凉了。也许这场招聘只不过是个形式而已,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想到这,他真有种想逃离的念头,手心里全是汗。

    终于轮到他了。他进了屋,见那位气质文人坐在考官的位置。他大胆地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以及自己胜任这份工作的优势。听他说完,考官对他说:“你知道吗?今天来应聘的都是城里的,只有你一个人是外乡的。”杨梦文听他说完,不服气地说:“你们招的是能够胜任这个岗位的人,应该是不分地域的吧?”那人笑笑,没再说什么。只见他和旁边的另一位考官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就让他把作品留下,回去等候消息。杨梦文放下自己的作品,然后就匆匆地离开了那里。确切地说,是逃离。——自卑,永远是农村孩子的通病。

    他背着空空的行囊,无助地走在街上。身旁疾驶而过的车流煽动着萧瑟的秋风卷起一地黄叶,快乐着它们终归于大地的快乐。是呀,树叶在找到归宿的同时,挥动着手臂庆祝它们的成功,那么自己呢。漠漠凄风无情地吹打着独自一人徘徊在街头的杨梦文,让他刚一步入社会便感受到什么叫艰难。

    秋风带着他离开了这座城市,就像落叶一样回到了本属于它的角落,不容分说,不容辩驳。其实,杨梦文本不抱什么希望,只不过是想证明一下,或者说是尝试一下。就好比过河,你卷起裤角,轻轻地迈向水中,尽管水很凉,但你总要弄清深浅,总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地方过河。也许水并不深,只不过是自己的脚很浅。

    坐了近一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杨梦文回到了家里。一走进院子,他就喊:“妈,我回来了!”但没人应。他进屋,见母亲并不在屋里。他就换下衣服,匆匆来到后院的菜园。见母亲正在园子里收拾白菜。他边说“妈,我回来了”,边过去帮忙。

    母亲问:“咋样啊,老孩子?”

    “让等消息。”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看着儿子在那埋头弄白菜,母亲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母亲说:“晚上想吃点啥?妈给你做好吃的。”

    “妈,我特想吃您做的白菜熬粉条,以前学校里的那个太难吃了。”

    “就想吃这个呀!好,那就做白菜熬粉条。”母亲似乎还有些意外。

    就这样,杨梦文在家里白天帮母亲干些农活,晚上或是看书,或是写些什么。头几天,他还充满期待地等,或是时常看看窗外是不是有谁从场部捎回来信件,或者干脆自己骑自行车去场里看。但后来,他不再期盼,也不再等了,甚至都有些遗忘了。其实,自己是不该抱有幻想的,人有些时候,就得认命。但自己真的就认命了?真的做一个有文化的农民?杨梦文这样问自己。但他清醒地知道,以自己的性格,是从来不会认输的,更不会向命运低头。即便是做农民,那也一定会是有知识、懂经营、会技术的新型农民。

    令杨梦文意想不到的是,正在他都快忘了应聘的事时,却收到了文联的录取通知书。在接到通知书的一刹那,他激动万分,这是他所没有想到的结果。

    晚上,冷静下来的杨梦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翻看起几本文学杂志来。成为作家,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梦想。

    看着杂志上那一篇篇感人的文章,杨梦文心潮澎湃。再回想自己曾经写过的那些东西,他感觉真是上不了台面。能做好编辑吗?他这样问自己。在自己还没有一滴水的时候,就以一个空桶去做编辑,去修改别人的文章?但这确实是一个机会,一个能够离开农村融入省会城市的机会,一个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些的机会。但他真的不自信能够在那样的大城市里站稳脚根,如果是县城还好些。此时的杨梦文,心里乱极了。

    第二天,他拿着通知书又去了省城。

    到了文联后,杨梦文见到了负责招聘的那位有文人气质的人。那人说:“这次招聘文联领导很重视,我们的本意是招一个本市的,这样可以省去好多麻烦。实实在在说,之所以最后确定录用你,主要是因为大家看你比较适合这个岗位。但食宿问题你得自己解决。”

    听完后,杨梦文问了一句:“能问一下工资吗?”

    “哦,工资啊,大概每月三百多吧。”

    “那单位有宿舍吗?”

    “没有。我说了,都得你自己解决。”

    其实,来之前杨梦文就已经决定放弃了,之所以问这些,主要还是有些犹豫。

    看他没有表态,那人又说:“你知道吗?这次有好多人想尽了办法都没能进来呀,现在找一份工作也是很不容易的。”

    这一点杨梦文相信,因为他来面试时就已经看到了。找工作是很不容易,但杨梦文深知,自己既是为了找一份工作,也不是单纯为了工作,他太热爱文学了!想想自己,有文人气质吗?暂时还没有,有的只是农民的气质。读过多少书呢?没有钱买书,自然是读的不多。写过或发表过多少文章呢?不过是些幼稚的文字罢了。

    一想到这些,杨梦文当即豁然开朗。他不好意思地说:“很报歉,首先,非常感谢你们能够给我这个机会,并认可了我,对于我这样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机会很难得。但我现在想放弃了……”

    “……为什么呀?住的地方我可以帮你找……”那人急了。

    “谢谢您!不是因为这个,任何困难我都能克服。我只是想,现在我做这个编辑好像还不是很称职……”杨梦文不知该怎样和他说。

    后来,杨梦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文联大楼的。走时,他只看到那位自己崇拜的人立在那里一言不发,想来一定是生气了,或者是惊呆了。

    是呀,没人会理解。作为一个乡下孩子,能够有这样好的机会融入城市却放弃了,确实很可惜。杨梦文也知道,人生的机会不是很多,当机会来临时,自己抓住了;但当机会不一定适合自己时,就应该选择放弃。抓住机会,是对自己负责;放弃机会,是对自己的未来负责。

    返乡的公共汽车缓缓启动了,杨梦文看到夜晚的城市灯火辉煌,流光溢彩;他看到车流如水,人们如水中的游鱼。他想,如果自己不走,或许也会成为一条鱼,但也只不过是一条小鱼。而要成为一条大鱼,就要自己去创造大海。

    当这座美丽的城市在车窗外渐渐远去时,杨梦文在心里说:我还会回来的,一定会。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杨梦文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他甚至不敢想将来自己会做些什么。等吧,只有等,等一个机会。

    在煎熬的日子里,在帮哥哥们干活的日子里,他手上磨出了茧,脸也变黑了,胳膊也粗壮起来。要是再穿上干活的衣服,活脱脱就是农民,哪里还有半点学生的样子呢?

    数久寒冬,在一个大雪天,他再一次去了孙娜家,虽然同样是无功而返,但他早已经习惯了。或许,自己每年寒暑假来这里并不为了真的见到她吧?或者,自己想要寻找的不过是青春罢了。

    晚上回到家时,母亲问他去哪儿了。这样,他没有撒谎,说是去找女同学了,并且说了孙娜的名字。听他说完,母亲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自己已经二十一岁了,已经是成年人了,况且,中专毕了业,已经走上社会了,与女孩子交往,应该不算早恋。于是,他就对母亲说了积压在自己内心多年的想法。

    “妈,我想娶孙娜!”

    母亲听完并不奇怪,一边忙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说:“只要你自己想好了,妈不管你,那丫头长得也好……”

    “妈你见过她?”杨梦文惊诧不已。

    “听你大哥说的!好像是去年吧……有一封信邮家里来了,你大哥说他认识那丫头的父母……”

    “信呢?在哪儿?”杨梦文有些急了。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呀?怎么没人告诉自己呢?

    母亲却说:“信好像是让你五哥做豆腐引火了,你哥说也没什么具体内容,就是一般问候的信。”

    “咋能烧呢?我五哥把我攒了多年的小人书《三国演义》给引火了,信也烧……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平生第一次,杨梦文发火了。

    母亲见他急了,这才放下手里的针线,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妈告诉你吧,其实你每次回来骑自行车去镇上,妈都知道你去干什么了。但你大哥说,那丫头的妈长得俊俏,她那个村里有传言……”

    杨梦文无语了,他什么都不想和母亲争辩,他也明白了,看来,即使自己不给孙娜写那样一封信,他们也是不可能到一起的。偏见,绝对是偏见!

    第二天,他再一次骑自行车去了镇里,本来,他是打算到中心校找大哥问问清楚的,但直到他推着车来到中心校门口时却改变了主意,暗想,问了也是白问。他就又去了孙娜家,打算这次无论如何要敲开门问个清楚。

    这次,他如愿以偿,门开了,一问才知道,出来的是孙娜的舅。据他所说,孙娜的父亲因病去世后,举家搬走了,并只说是去了南方,具体情况再想问时,孙娜的舅“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门里面又传出狗叫声。

    搬走了?原来真的搬走了?

    他站在门外大声又问了一句:“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上个月!”

    这一句话,让杨梦文差点摔倒在地上。竟然是上个月才搬走的,那也就是说,自己此前几次来她都在家?那次在集市上的背影真的是她或者她妹?糊涂啊,为什么要怕那条狗呢?早知道她在家里,哪怕被狗吃了也行啊,只要能见她一面。

    “别再来了啊!再来放狗!”门里传来了逐客令,是永久的逐客令,还有威胁,开门放狗的威胁。

    杨梦文默默地推着自行车,一步一回头地走到那条沙石路上,站在桥头,他仿佛看见孙娜就站在昔日的岁月里,随风飘过的还有她的发香。

    他知道,自己虽然才刚刚二十一岁,正值青春大好,但自己的青春或许就此烟消云散了,随之散去的,还有并没有真的恋起来的初恋,并没有真的谈起来的爱情。将来的岁月里,自己或许也会娶妻结婚,只是不知还会不会有爱情那奢侈的可望不可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