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逐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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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寻找青春的影子

    一九九一年与一九九二年交汇的冬天特别冷,尤其是进入腊月,外面已是滴水成冰,凛冽的西北风刀子一样刮过东北平原,越过山峦、掠过村庄,直接刮到在外面奔忙的人们脸上。

    黄家岭镇的集市人流如涌,富裕起来的农民从十里八村赶来,或是赶着马车,或是骑着自行车,也偶有骑摩托车的,住在附近的则是步行。小伙穿着军绿大衣戴着狗皮帽子,姑娘穿着红布衬花棉袄围着各色毛线围脖,嬉哈笑闹着,脸上洋溢着喜悦。脸上写满沧桑、手上满是老茧的老汉挥着马鞭子不住地吆喝着,鞭梢上栓着红缨,他还时不时地甩一下,一声脆响划过,伴随着马蹄声声和马铃叮咚,让人听来心暖眼热。是呀,丰收了,富裕了,过年了……街路两侧,卖年货的,办年货的,熙熙攘攘的人们脸上都带着笑。

    杨梦文也戴上五哥的狗皮帽子,坐着四哥赶的马车来镇上赶集了。今天,他们要把马车上拉的两袋小米、十几只公鸡、三两只大鹅卖掉,换些钱来置办年货。除了这些,车上还另有两只公鸡都缚了膀子,还有小半袋粘豆包,这是准备给大哥送去的,是母亲特意交待的。本来,按照四哥的意思是要把那两只公鸡杀了褪干净毛的,但母亲说大哥喜欢吃鸡血酱,说是让大嫂自己弄吧,再说,现杀的鸡总比冻的好吃些。而那半袋粘豆包是母亲特意做的大豆馅,还专门加了白糖,说是大哥不喜欢吃加糖精的。

    此时,集市上已经没有好的空摊位了,杨梦文就和四哥前后找了半天,最后终于在镇中学门口捡了个空地方停下马车,然后就等着买主前来问询或购买。杨梦文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边跺着脚取暖一边抬头看着那熟悉的校门,在这里,他度过了难忘的四年时光,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那如饥似渴的岁月里,不仅是知识,肚子也确实经常饥肠辘辘,但那仍是一段难忘的时光。尤其是在这样的冬季里,学生们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年寒假前的日子。

    初三那年寒假前,按照学校的安排,各班都要把本班担当区的雪清理干净,又要把教室里的炉子拆下来,炉筒子倒干净炉灰,桌椅排列整齐后才可以放假呢。清雪时,老师不知忙什么去了,同学们就像主人不在身边的猫一样开始撒起欢来。有人用手团了一团雪开始扔向同学,就像两军对垒一般,炮弹一响便一发不可收拾,同学们都开始互扔。杨梦文似也放松了心情,他也团了一团雪,但直到握在手上时他看着同学们暗想,扔向谁呢?平时严肃惯了的人,很少开玩笑,此时扔向谁都会令人诧异。他想了半天,手垂了下去,那团雪滚落在了地上。正在这时,一团雪迎面飞来,他下意识地一躲,那团雪还是打在了自己的胸前,瞬间便四散开去。他抬头一看,一个笑盈盈脸庞映入眼帘。赫然竟是孙娜!

    “傻愣着干嘛呀?放假了,别想学习的事了!呵呵呵!”说笑着,她又扔过一团雪来。

    杨梦文这次没有躲,那团雪准确无误地打在了额头,雪沫在脸上开了花,随之而开的,是他内心那朵枯蕾。他抹了一把脸,弯腰抓起一把雪也团成团扔向孙娜。孙娜躲闪着,嬉笑着跑开去。他在后面追着,扔着,心绪彻底放松了。追打了一会儿,他突然发觉周遭的同学似都停住不动了,尤其是那些女生,她们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边。他停下来,用眼睛的余光一看,女生们都瞪着惊诧的眼睛看着自己,像看怪物一样。他脸一红,一松手,手心里那团刚攥好的雪散落在地上。正犹豫不决时,突然,女同学们都齐向他扔了过来,雪团向电影里演的加农炮群一样万弹齐发向他飞来。他下意识地躲闪着,但身上已经被扔了好些雪团。

    “跑啊你?”孙娜喊了一句就朝他跑过来。

    而她一过来情形就变化了,那些雪团又齐刷刷向她的身上飞去。见孙娜挨了雪团打,杨梦文想都没想就站在了她身前,伸开双臂护着、挡着。

    孙娜笑着缩在他的臂弯里,那么近,近得都能听见她的呼吸声。杨梦文扫了一眼,发现她脸红润润的,鼻尖还传过来那如兰的气息……正在愣神的时候,突然,就听人群外传来一声大喝:“干什么呢这是?”

    一瞬间,空气凝固了。偃旗息鼓的同学们都静了下来,因为听声音都知道,是班主任老师回来了。

    老师走了过来,一边吩咐着让人把担当区里的雪团清理干净,一边让人去教室里搬炉子和炉筒子。同学们答应着四散开去。老师一转身发现杨梦文站在那里,还有他身前的孙娜。他瞪着眼睛吼了一句:“你们这是……”

    杨梦文还想辩解什么,却被孙娜拉着就跑:“等着挨批吗?”

    路过老师身边时,杨梦文听见老师嘀咕一句:“怎么好学生也这样?”

    他一边跑一边自语:“哪样了?好学生就不能打雪仗?”

    孙娜看了他一眼,忍了一下,但随即说道:“哎呀,他是说你护着我的事儿!”

    “护着你?护着你怎么了?”

    “哎呀,真是的!都学呆了你!”

    他仔细想了想,好像有些明白了,但随即又一想,老师和大哥认识,他可千万别告诉大哥呀!

    这时,有同学把炉子和炉筒子搬了出来,在老师的安排下,他们开始敲打炉筒子,让里面的炉灰掉下来……

    正想着往事呢,四哥在一旁说了一句:“老弟你傻笑啥呢?帮哥抬一下袋子!”

    回过神来的杨梦文这才发现,已经有来买小米的了。他帮着四哥从马车上搬下那袋米,等称好称,那人付完钱走后,他这才笑着对四哥说:“我想起了一件事,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原来,当同学们把炉筒子敲好后,班里有个一贯淘气的男同学趁老师不注意竟站到了炉筒子上,说是练轻功,可那薄铁皮做的炉筒子哪会承受得住他的重量啊,眼看着就被踩扁了。这时,走过来的老师喊了一句:“干什么呢?下来!”那名男同学迅速蹦下来,嬉嬉地笑着。

    老师瞪着眼睛说:“你怎么踩炉筒子呢?”

    “老师,不是我踩的!”

    同学们哈哈大笑。

    “我刚才明明看见是你站在上面,你还说不是你?”

    “老师,真不是我踩的!我轻功很好的!”

    同学们都笑得不行了。

    老师争皱了皱眉,突然笑着说:“是吗?那这样,你再上去我看看你轻功如何?”

    “老师,这回可是你让踩的啊!”

    说着,那名男同学竟真的又站在了炉筒子上,结果可想而知,炉筒子在他脚下的部分又扁了下去。同学们有的已经笑得弯下腰去,直喊肚子疼。而孙娜扶着杨梦文的胳膊也笑弯了腰,他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哈哈大笑。

    这时,老师上去就是一脚,把那名同学踢了下去。他刚想说什么呢,一眼看见了杨梦文,还有正扶着他胳膊笑的孙娜,指着历声道:“干什么呢你们俩?真是胆大包天……”

    听他讲完,四哥也笑了起来。但在讲的过程中,他隐去了孙娜。讲完,他又望了望校门,心想,也不知孙娜怎么样了。她家明明就在小桥旁啊,为什么那人说不在呢?而那人又是什么人呢?或者她家搬走了?

    一个多小时后,车上准备卖的年货都卖完了,四哥杨时文让他看着马车,他去买些年货。他叮嘱着四哥给母亲买些爱吃的东西,还有红纸和彩纸等,说是回去写春联、刻挂钱。四哥说,还得买些炮仗,过年了,崩一崩,崩出明年好收成。他又叮嘱一句:“别买小鞭儿了啊,我都大了,不放那个了!对了,再买些蘑菇过年时给妈包素饺子!还有冻梨、冻柿子!妈爱吃!”

    “知道了!都说几遍了……”杨时文答应着钻进人群里。

    他站在马车前,用手紧紧地牵着马缰绳。从小养成的高度责任心,他可不敢怠慢,生怕马跑了。还有车上准备给大哥送去的东西,不能丢了。

    看着面前不时走来走去的人群,他又想着心事。这时,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杨梦文!”

    他顺着声音望去,见人群里钻出一个人来,仔细一看,竟是同班女同学李雪梅,而且她与孙娜同桌。

    李雪梅挤过来上下打量着杨梦文,又看看他身旁的马车,问道:“杨梦文,也赶集来了?”

    “嗯,帮家里卖些东西,再买些东西。你怎么样?上高中?还是……”

    “哦,不念了,我在供销社上班,就在前面大楼里!”

    杨梦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栋镇里唯一的两层供销社大楼矗立在街边。他突然想起来,三姨家的表嫂也在那里上班。

    “听说你上农校了?怎么样?快毕业了吧?”

    “哦,快了!”杨梦文答着,而心里却想的是要问问她孙娜的消息,因为她们两个毕竟是好朋友。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要去供销社买东西找我啊!”说着,李雪梅就要走。

    杨梦文眨了半天眼睛,终于还是鼓足勇气看着她的后背问了一句:“那什么……你知道孙娜她……”

    李雪梅回过头来看着他笑了起来,笑完说道:“你们那么好,你不知道她的情况?那我也不知道!呵呵呵!”说完,她笑着走远了。

    杨梦文木然地望着,思绪有点乱,心情有些糟。看了李雪梅的背影半天,眼看要被赶集的人挡住了,他刚想回过头来,突然,他看见李雪梅扬了扬手,从人群里钻出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儿,两个人互相抱着胳膊有说有笑地走着,还回头回脑的。但距离太远了,他看不清容貌,只看见两个人进了供销社楼里。那个女孩儿会是谁呢?

    他四下看着,希望四哥快点回来。过了好一阵子,四哥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了。他帮着一面往车上放一面说:“四哥,我想去供销社一趟。”

    “要买什么东西吗?那你去吧,快点回来!”四哥说着,又把一些零钱硬塞在他的手里。

    他把钱胡乱塞进口袋里,就快步朝供销社走去。一进门他就四处张望着,希望能看见些什么。而到底想看见什么,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但就是有这个想法。

    供销社里人很多,他找来找去也没看见熟悉的人,就连在这里上班的李雪梅都没有看见。自己明明看见她们进来了呀,怎么会没有呢?正疑惑间,就见前面人群里有两个女孩儿说笑着朝另一扇门走去,他往前挤着,穿过人们的肩膀,似看见有个女孩儿回了一下头,可等他追到门口时,却不见了人影。他回想着刚才那个女孩儿回头的瞬间,感觉好像是一个认识的人,但到底是谁呢?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了。见没了人影,他只好转过身,打算从刚才进来那个门出去,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来了,那女孩儿不是别人,是孙娜的妹妹呀!对,是她妹妹晓薇!一定是。那也就是说,她家根本就没搬走,那天自己在院外听到的声音肯定是孙娜。可是,她当时为什么不见自己呢?

    “杨梦文,做什么梦呢这是?”

    他猛的抬头,见说话的是李雪梅。

    “哦……”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平复了一下问道,“你在这里负责卖什么?”

    “你不像是来买东西的吧?哈哈哈!”她却答非所问,这让杨梦文有些尴尬。

    正想说什么呢,却听柜台里面有人说道:“这不是小六子吗?来赶集呀!”

    他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三姨家的表嫂。

    “嫂子,忙着呢?”他打了句招呼就想赶紧离开。

    李雪梅看了看他,又看看他表嫂,问道:“认识?”然后又和他表嫂打着招呼,“忙着呢大姐?这是我同学!”

    “哦,是我表嫂!表嫂,那你忙,我走了啊!”说着,他又想走。

    李雪梅却笑着转身离开了。等她一走,表嫂把他招呼到身前,大着声说:“这可是我们大楼里长得最漂亮的姑娘,怎么样?嫂子给你介绍介绍?”

    “她是我同学……”

    “那不正好?”

    “那什么,嫂子你忙吧,我还有事呢!”说着,杨梦文迅速逃离了这里,刚才表嫂那句话说得声太大了,李雪梅肯定也听见了。

    快要走到门口时,他这才发现,原来李雪梅就在门口的家用电器区卖货。他挥了下手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快步走去。身后,李雪梅像是自语又像是在给他听地说了一句:“没缘份哪!可惜了!”

    什么意思?是说谁和谁没缘份?是听了表嫂的话说她自己和我没缘份?还是说别人?杨梦文出了供销社还一直思考着那句话的意思,但怎么也没想明白。

    人群里,前面有个女孩儿的身影,她后背上的两只小辫子晃来晃去。杨梦文瞪大了眼睛,突然不顾一切地高声喊了一句:“晓娜!晓娜!”喊着,他分开前面的几个人,上前一把拉住那女孩儿的手。可是,随着那女孩儿回过头来,他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有病啊你?”那陌生女孩儿甩开他的手,怒目而视。

    他尴尬着,却并不想道歉,因为那烦乱的心和糨糊一样的大脑已组织不出任何道歉的语言。

    那女孩儿扫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走出一段路冲前面喊了一句:“晓薇你买完没有啊?刚才有个神经病……”

    而她的话,杨梦文一句也没有听见,因为此时,他两耳已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音,脑海里想的全是那条夏季绿荫冬天皑雪的沙土路,还有路上那座小桥,桥旁的小院,院里笑语盈盈的女孩儿……

    开学前夕,杨梦文找个理由又骑自行车去了一趟孙娜家,但结果一样,不仅没见着人,又被那条黑狗撵出半里地去。好不容易躲过了狗的追赶,他倚着自行车歇息,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怅然若失。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很快就要来临,可是,他的青春呢?或许,就在这场雪后不复存在了。

    一九九二年,杨梦文结束了三年的中专生活,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直到毕业那天他才知道,二年级下半学期学生会改选时,本来是打算让他担任学生会秘书长的。而按照这几年学校的惯例,学生会秘书长都是要留校任教的。但因为那次的扬粥事件,学生处那位老师死活没同意,就这样,他与这个职务失之交臂。而这也就是说,他错过了留校任教、留在这座城市的机会。错过的还有,在学校入党的机会,尽管他多次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但都是泥牛入海,如果成为学生会干部,情形就会不一样。

    在人生的这个十字路口上,他这个爬行者却没有了选择的权力,而是被人扭转了指路牌,他只能朝那个方向继续爬行,既无法站起来看看远方,更看不到未来。

    可是,面对命运,杨梦文觉得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安排,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回望那些日子,总会有动人的情节绿茶般幽幽地浮上来,让他觉得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真是幸事,有那些美好的经历真是上天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