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若蓝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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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凤求凰(四)

    “咳咳。”

    压抑着的轻微到可以融入夜风中的咳嗽声响起,苏琢一骨碌坐起,“阿涣?!”

    黑暗中,一人无声踏过月光走到苏琢身旁,与宵风七分相似的容貌,但气质更成熟年长一些。

    欣喜的笑容倏地在苏琢脸上绽放。

    他无声凝望苏琢,而后,缓缓屈下身,低头亲吻少女一小束散落在床沿的黑发。

    月光在他肩背流淌,面颜却融入黑夜,半明半暗中,宵涣的行为有着近乎神圣的肃穆。苏琢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也不会打断,反倒以一贯的平静心接受。宵涣身上有一股非常独特的气韵,比宵风的更纯粹、更清冽、范围也更广,用不着贴在一起,只要同居一室便清晰可闻。并非花香,是某种更加磅礴浩瀚、源远流长的东西,苏琢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一直很在意,时常不知不觉耽于其中。

    因此,过了一小会儿她才注意到,空气中漂浮着血的腥味,还很新鲜。一丝反感油然而生,“阿涣是为将军令而来吗?”

    “是。”漠然的,无喜无悲的语气。

    长长的发帘儿下,苏琢微微蹙眉。在曜辉的影响下长大,她虽不如曜渊那般冷漠生死,也非忌讳生杀。但是……但是,她很不喜欢宵涣身上沾血,这个宛若谪仙一般的人,应当超脱世外不染尘俗的。宵涣也是知道的吧,所以即使夜半破窗而入,也仅仅立于几步之外的黑暗中不愿惊动她的睡颜。

    苏琢垂下视线,沉默。她没有资格干涉宵涣的行动,更何况那是曜辉将军的命令,无人胆敢违抗。

    宵涣依旧安然跪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窗外月光渐渐暗淡,风吹动窗户发出奇异的吱嘎声。

    苏琢与宵涣是天性相近的人,同样的敏锐内敛,也同样的被人误解为冷漠疏离,他们不曾在乎,内心各有一片苍茫天地。极偶尔的时刻,两片天地的模糊边缘会交融在一起,于是,苏琢与宵涣会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而此刻,这两个拥有强大内心力量的人陷入相互僵持,真不知将如何结束。

    淅沥。淅沥淅沥……

    雨落。

    谁也没有动身去关窗,任风雨入室。

    时至五更,耳畔唯余连绵雨声。

    “咳。”

    苏琢突然伸手拉过罩衫披上,从宵涣身边走开去关窗。临窗地面一片湿,在黑暗中反射出微白的光。

    宵涣愣了愣,倏然回头,那一眼如剑光穿透黑暗,他熠熠生辉的眸中急速闪过震惊、钝痛与妥协,难以言明的激情转瞬归于平寂。是了,苏琢只是担心她放在琴案上的“独幽”会不会被风雨打湿。这个人,向来令人心寒。

    见朝夕相伴的古琴依旧安好,苏琢用指尖轻柔的抚触那些熟悉的雕纹,一遍又一遍,似乎有一种让人心沉静的魔力。

    “何时走。”

    “明晨。”

    噔——独幽颤悠悠的鸣响一声。

    春末下着雨的昏暗早晨最适宜睡眠,宵风却被一阵催命般的敲门声惊醒,要他今日有个好心情是不可能的了。如今在清风馆会这么做、胆敢这么做的,只有一人。“商羽,你大清早不睡觉做什么!?”

    “吾妹不见了!”

    宵风揉揉太阳穴,开了雕花门让他进来,“阿琢不辞而别又不是什么惊奇事,晚上有她的斗琴赛,自会回来。”

    “可她把琴留在房中了!”

    苏琢向来视琴如命,宵风闻言手一松,刚束起的长发又散下来,瞬间心中转过七八个念头,遂即了然。“别担心,我知道她在哪儿。”

    “说啊,别卖关子!”

    “不急。”宵风从柜子里取出一样仔细包裹着的物件交给商羽,“昨日允了阿琢送她一套天蚕丝弦,既然琴在,你就替她换上吧,那些平常的弦经不起今夜耗损。”

    “调琴呀……许久未做了。”

    宵风自顾自的穿衣,商羽揪着眉头甚至没发现宵风做了外出的打扮。冷不丁的,宵风来了句,“你弃了琴真是可惜。”

    “可惜吗?我倒不认为。”

    “你就这样,学得快,弃得也快。你可知你在音律上的天赋羡煞多少人?”

    “天赋?我?”商羽笑了,连连摇头,“自吾妹出现后,你可知我有多少次想砸琴的念头?”

    “如果你能和阿琢一样坚韧勤勉,结果难说。你却遇了挫折就放弃。”

    “我是不想撞了南墙才回头啊。何况将军只需要一位乐师继承父亲的位置,怎么,难道我还要和吾妹去争去夺?”

    想起一事宵风目色微凝,“有消息说平乐子伯父受了伤,当真?”

    “只是轻伤,但乐师的技巧外泄了。”商羽微微颔首,一言待过便摈除杂念。

    琴弦人人会拨,但如何令简单一拨弦具有攻击力就是国家级机密了。如今这等机密却外泄,在战场上对自家军乐师造成伤害,怪不得曜辉将军震怒,甚至把驻京的宵涣都叫回来清除内奸。宵风摸了摸袖中那份必须尽快交给苏琢的“将军令”,既然宵涣回城,又为何多此一举要用阿琢的手?这般想着,他又多看了商羽一眼,微微皱眉。

    涯月端了洗漱用水进来时,一身白衣的商羽正在调弦,完全不靠外物只凭耳力和手感进行细微的调试。同样的独幽,他拨出的琴音却和苏琢完全不同,沉稳、坚毅、宛若磐石牢不可破的音色。一琴在手,公子哥儿样的商羽也似换了个人,这突兀的转变令毫无准备的涯月如临强敌险些拔剑出鞘。

    商羽专注于琴,不闻身外事。

    宵风笑问少年,“可有胜算?”

    涯月青着脸摇了摇头。

    商羽乃曜辉将军麾下著名军乐师平乐子的独子,自幼在音律上天赋异常加之为平乐子老来得子,宠爱得很。三岁习琴,十岁小成,因平乐子五十岁寿宴上一曲《春江花月夜》闻名琴艺界,据说那时便有平乐子一半的琴力,但艺者前辈们更以他对音律的感悟力震惊。无论什么曲子,只要他过目一遍曲谱,便能悟出谱曲者最深沉的情感,这是比拥有高深技巧更不容易的。十岁出头,便有很多音律爱好者拿着珍藏的古曲谱来求他“解谱”,甚至弃琴至今的数年间,仍有人千方百计要寻他。

    宵风只喟叹一声“可惜”。商羽为何弃琴他是知道的,说来自己还是始作俑者之一。七年前的那一日,几人在曜将军府后院闲玩,苏琢与商羽两人在游戏中落败,被要求合奏一曲,因着苏琢正巧也是十岁的年纪,大家不约而同提议弹奏商羽十岁时的成名曲。同样一曲《春江花月夜》,时隔多年商羽的琴艺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精进何止三四倍,然才弹完第一阙,商羽再也忍不住转身就跑,据说当年那名近二十岁的少年在小树林哭得很惨。

    商羽无疑是奇才,可命运作怪,突然冒出个苏琢将他逼得生生弃了琴。虽然商羽外表看起来不以为然,一派乐观,心中痛楚怕是无人知晓吧。七年了,商羽依旧替人“解谱”,时常流连于与琴、乐相关的场所,和那些善乐人交往,却真的没有再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今日能听到几个零星的音,也是极难得的。宵风回忆着往事,静候商羽调试完毕。

    想问友人一句,可恨过阿琢?宵风没有说出口,愚问啊,正因恨不得,才更加痛苦吧。

    商羽转转脖子站起来,“吾妹最近对‘独幽’有些粗暴啊,若非由我调试,今夜还真怕出意外。”

    苏琢做了什么商羽或许不知道,宵风一清二楚,继曜渊到访后又经历师守庙一战,“独幽”无疑超出负荷。所以才将琴留下了,竟然肆无忌惮的对师哥撒娇,认准商羽一定会帮她整备的吧。宵风近乎哀怜的望了商羽一眼,这个人,这辈子都逃不掉的。

    “商羽,走了。”

    “去哪儿?先弄点吃的来。”

    “观湖楼,去不去?”

    商羽眼睛一亮,不夜城最好的茶楼非观湖楼莫属,宵风请客,哪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