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清尘如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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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满面春色关不住,前庭惊闻悍匪来

    纱窗日落渐黄昏,

    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

    梨花遍地不开门。

    曾几何时,素心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赵家高墙大院内的漫漫长夜,然而今夜她却彻底的失眠了,灯下,睡梦中的儿子,眉眼像极了自己的丈夫,触景生情,她的思绪突然泛lan成一湖秋水。

    赵家的这位当家少夫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几近麻木的内心,会被丈夫一句略显生涩的温情的话语、一个小小的,看似无意的举动搅起万丈狂澜,原以为丈夫的冷淡与沉默已经将自己打磨得无欲无求,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丈夫自揭开自己盖头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的对自己的冷淡与无视。她甚至觉得如果不是为了延续赵家的香火,丈夫是不会主动碰自己的身子的。

    我曾如此热切的期待你的眷顾,却没有得到过半丝温暖的笑容,甚至在难得的几次亲近时,竟然听到了你口中叫出了‘慧心’的名字,从那时起起我明白,自己就是一个寡味的可有可无的替代品。,可我竟然还是那么执着的爱着你。

    我内心疲倦、我欲言还休、我只能独自空守这空洞麻木的幻想中的爱情,太多的寂寞曾经让我恨极了你的薄情,而每当你站在她面前,我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恨起来,这是一个痴情女子几近绝望的爱情故事,漫无边际的孤独里,我目送自己的青葱岁月渐行渐远,一颗心逐渐冷却成冰,我不再奢求温暖,像那条寒夜里冻僵的青蛇。

    然而你只用一句‘等着我’,便生生扒了开了我十年来层层包裹的心的冰甲,原来我还有一颗。。它也会疼啊。

    因为从未走进丈夫的内心,素心至今也无法推测出赵至青昨日的举动,是一时的良心发现,抑或是最终的感情回归。世上最可憎恶的男人!你既然给了我一个期望,为何却又悄然离开?叫我这颗忐忑不安的心啊,何处安放。

    辗转翻侧挨到窗纸泛白,素心撇不开重重心事,索性披衣下床,领了儿子去婆母后堂请了安,早饭便混在赵夫人房里一同吃了。

    素心草草吃过几口,推说夜里感了点风寒,多喝了些热茶,就要回到自己房里发汗,赵夫人见儿媳双目红肿,心里明白,不便追问,催着她回房中歇了,中午又让月娥送些稀粥过去,也没怎么吃。

    赵夫人心疼儿媳,刚要遣人去请先生,赵至青急匆匆闯了进来,见到母亲,似乎有话要说,赵夫人摆摆手,说道:”没有要紧事先去看看素心,都病了大半天了。”

    赵至青心里一阵紧张,匆匆辞别母亲,赶过来看素心。推开卧室门,一眼发现素心合衣侧躺在那里,面朝内壁,解了钗髻,一束青丝软软的窝在身后锦被之外。赵至青轻轻坐在妻子身后,迟疑地伸出右手理顺妻子脑后的乱发,却突然发现妻子的双肩发出一阵微微地颤抖。赵汗青不敢迟疑,连忙板过妻子的身子,见素心早已泪流满面。赵至青手足无措,急忙问道:“这才一天的工夫,素心你病了么?”

    看到丈夫一脸紧张的模样,素心感到从未有过的感激,起身倚在床头,慌乱中无暇打理额前凌乱的刘海。那神色更像一个初婚的新妇。赵至青突然发现自己的夫人竟是如此的好看,柳叶细眉,丹凤眼里汪着一泓清泉,悬胆似得鼻尖,丹口银牙,处处洋溢着令人沉醉的成熟之美。

    伸手将妻子拥进怀抱,赵至青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羞愧难当,该死的赵至青!你整整耽误了她十年的青春啊,人生还有几个十年?这个穷尽一生挚爱你的人,这个处身最灿烂的花季的女人,因为你的冷漠,无端地坠入了无尽的苦痛之中,这是多么可耻的罪恶啊。

    赵至青不知怎么做才能弥补自己对妻子的亏欠,而当下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紧紧地拥住妻子颤抖的双肩。然而对于素心而言,能有这些,已经足够了。

    能够拥有眼前的这个男人-――完完全全的拥有了他,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她觉得这才是自己一生中最大、最该炫耀的财富,只要拥有了这副强有力的臂膀,无论前路面对多少的艰难困苦,一切甘之如饴。

    赵至青默默地将脸埋进素心怀里,深切地感受到妻子身上散发出的如兰初放似的幽香:“素心啊,以前是我不对,让你受了这麽多的委屈,好在一切都过去了,请把今日当做你我的初识,让我们的情爱从头开始。”

    “我们还能从头开始吗,慧心姐姐的那些往事,你又能放下多少呢?”

    赵至青环抱着妻子,彻底打开了自己的心扉,压抑着自己的心痛,娓娓地诉说着,尽情的宣泄着-――包括昨日奇异的梦里慧心对自己的谆谆嘱托。

    素心倚在爱人怀里,从头至尾静静地倾听着丈夫与另外一个女子动情的往事,她惊异地发现,丈夫对另外一个女人无尽的思恋与遗憾竟没有带给她一丝一毫的妒忌与不快。当昨日的一切俱已化为追忆,今天,是自己结结实实的拥有着眼前这个最最优秀的男人,从他渐渐平静的心跳里,素心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春天。

    醉人的时刻总是走的太急,转眼天近黄昏,素心恋恋不舍推开丈夫的怀抱,起身时却发现自己麻痹了全身。赵至青轻轻抱起妻子,替她穿好绣鞋。

    从来都是自己服侍丈夫,今天也让他服侍了自己一回,素心心里顿时乐开了花,突然问丈夫:“你想把姐姐葬进赵家墓田,娘这一关要过,最难的还是征得族里老人们点头,毕竟姐姐死前尚未过门。”

    “我也正为此事犯愁啊。”

    素心身上的麻劲早过,却仍然舍不得松开丈夫的手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也不用为这点事犯愁,当心急出心火来。对了,昨天大伯家的兄弟来咱家柜上拉了一车香油,说是明天去杨家埠上货,顺便捎带脚,临时走得急没有带过来现钱,过几天再结账,我做主应下了,你莫要埋怨账房。”

    赵至青痴痴地望着妻子的脸,禁不住心猿意马,浅浅的拧了一把妻子的纤腰:“夫人做主,自然面子要给的??????,只是日后讨不回来油钱,东家就要少夫人这身子顶账了,到时候我要打你个浑身su···ma??????”

    素心见丈夫动了心,自然心领神会,转身招呼门外的丫头:“海棠,去门外看着,就说东家出门讨账身子乏了睡一会儿,任何人不要过来打扰。”

    海棠丫头暗地里吐吐舌头笑着回道:“是少夫人,丫头一定看好门。”

    赵家二东家的雕木chuang吱呀呀一阵欢唱,丫头守在门外隐隐约约听到少夫人第一次发出的欢畅的低语:“二哥原来也知道女子的妙处啊。”

    “妹子想到哪里去了,哥又不是宦官,就喜欢你这股子一本正经的lang??????”。

    去老潍县城东北三十里地,是寒亭的地界,离寒亭不远有一个偌大集镇叫杨家埠,不知从哪个朝代起,村子里兴起了印制灶王爷画像的手艺,起先只是零星的几家,渐渐地蔓延到全村形成了一个集中的市场,买卖便逐渐兴隆起来,产品也从单纯的‘门神’‘灶王爷像’拓展出更加丰富多彩的木板年画,至清中期,杨家埠年画发展到极致,最终与天津杨柳青,扬州桃花坞并成三足鼎立之势。

    毕竟年画毕竟只有一季的买卖,很快,精明的商家便依托着村里那些手艺精湛的画师,拓展出了一门扎制风筝的新手艺,几张普普通通的桑皮纸,画上五彩的画面,糊到竹制的龙骨上,便成了孩子们爱不释手的稀罕玩意,及至清末,杨家埠风筝便随着杨家埠年画,一同扬名国内了。一只只竹制的‘蝴蝶’‘蜻蜓’在能工巧匠们手中鲜活起来,更有那几丈长的蜈蚣风筝,徜徉在万里碧空,活脱脱娇龙在天,蔚为壮观。

    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作坊,勤劳的工匠们从未停下手中的活计,即使夜深人静时,尚有咚咚的雕版声阵阵敲击着人们的耳鼓,那是工匠们正在为今冬的年画提前做着准备。

    天擦黑,陈家车队才急匆匆走进杨家埠的围子墙正门,杨斯年得到消息,立马跑到大门外迎接,陈家老铺少东家陈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礼,杨斯年忙吩咐自己的活计帮忙卸车,进了家门先陪陈春客房里洗了脸,抖去一路的风尘换上干净的衣裳,早有伙计们在门外邀请少掌柜客厅用餐。

    大厅里掌起了亮堂堂的罩灯,八仙桌上,冷热荤素即时起摆上了台面。酒是热辣的烧刀子。杨斯年坐上主位,请陈春坐了客席,下面依次是曹二舅,邻村纸坊村里的掌柜张路宽,也是陈家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正在斟酒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听话音像是杨掌柜的徒弟,从师父那赞许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他对这个徒弟由衷的喜爱。是啊,一个聪明能干品性乖巧的徒弟,那个师傅会不喜欢呢。

    小徒弟转圈斟满酒,杨斯年吩咐道:“庆啊,别光忙乎我这边,还得招呼好随行的活计啊,务必让他们吃饱。”“是,是,徒弟这就去办。”王庆知道师傅是个行事缜密的人,答应着躬身闪出厅门,迎面被一黄衣女子一把扯住,急急问道:“客人呢,在哪里?”王庆忙立正身子低眉垂手回道:“厅房里呢,师傅正陪着,您怎么赶回来了?”。

    “来了吗?”姑娘说着一只脚便迈进客厅的大门,王庆目送小姐进门,木然张了张口,眼睛里闪出一片落寞之色。

    “爹爹,女儿回来了。”

    正在低头吃饭的陈春,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声,忙抬头看,见一个子高挑的女孩,毫无顾忌地走到杨斯年身侧。一身鹅黄色衣衫,白白嫩嫩,清清爽爽。开口笑,露出一口银牙,这在寒亭地界还是很难得的。

    杨斯年嘴角不由自主的漾出笑来,却又假装生气的瞪眼说道:“不是说在医院陪你娘吗,黑灯瞎火跑回家干啥?”

    姑娘嘟起嘴说:“娘这几日好多了,女儿回家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杨斯年随即说:“见过陈家少掌柜,你应该叫哥。”

    “妹子”,陈春连忙站起来,礼貌的打声招呼,姑娘扫了一眼陈春:“陈婶婶家的儿子,那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六丫头’就是你?”快嘴姑娘话甫一出口,立马赶到了自己的唐突,忙止住话头。

    乡下有个说处,丫头命贱,连阎王爷都不喜见,陈夫人老来得子,金子般金贵,怕养不住,便顺着上面五个姐姐,取了‘六丫头’这个贱名。

    “我叫陈春,六丫头是小名。”陈春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姑娘再次上眼打量了眼前的小伙,眼前突然闪现出自己卧室里那幅名为‘静夜空山’的古画――他站在那里风不摇,树不动,鸟去鸦归,花开蒂落,一个字,静!

    姑娘莞尔一笑:“妹子叫‘艺秋’,我们的名字之间隔着一个夏天呢。”

    “好一个心思敏捷的姑娘。”陈春心里暗自赞许,说道:“妹子大老远赶回,定是饿了,一起吃吧”。

    饭毕,几位远客赶着回家,送完客,陈春也起身告辞,回到客房早有伙计铺好了夏凉席,陈春合衣躺在上面,久久难以入睡,浩瀚夜空,半轮弦月透过轩窗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与陈春心中突然幻化成泉儿的笑脸。千里明月照相思,泉儿啊,此时此刻,你是否也在思念着心中的情人?可惜不是我啊。哎呀,有谁知道,这无尽的思念里包含了多少蚀骨的心痛。

    为了排遣心中蚀骨般心痛,陈春选择了这次远行,陈夫人虽然有万般不舍,却拗不过儿子的坚持,陈守仁倒是没有反对,孩子终究会长大,早晚也要接管家里的生意,多出门接触外面的生意,增加一些历练总是好的。

    何况,知子莫如父,他明白儿子心中的苦闷。

    男人么,哪个不都是这样过来的?谁又没有年轻过?做父亲的表面看似威严,然而他们心中对儿子的爱,绝不亚于他的娘亲,只是在看待某些事物时更加理性一些罢了。陈守仁实在不愿看到儿子如此消沉下去,所以儿子这次主动提出押货出门,他十分赞成,籍此机会瞧瞧外面的世界也好,,说不定转一圈回来,还能化解了他心中的苦闷呢。

    陈春似睡似醒捱到后半夜,突然前院里一阵喧闹。

    土匪打进来了!!!

    陈春惊惧中起身出了房门,隔了前后院中间的一段刚刚齐眉的女墙,悄悄向外观望,前院里燃起了十几根火把,二十多个土匪,手持短枪将伙计们团团围住,站在杨斯年对面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壮男子,黑衣短衫,颇有些脸熟的一张脸,却又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匪首一脸嘲弄之色:“杨掌柜,受惊了。”

    不愧为闯荡商海的老江湖,面对汹汹而来的惯匪,杨斯年很快静下心来,随手将身侧的小徒弟王庆拽到身后,温言说道:“道上的朋友,缺钱了还是少粮了?我给,只要大家不伤害我的家人,咱们一切都好商量,。”

    匪首打着哈哈说:“咱是官家悬赏一千大洋的刘黑七,来您府上,一不要钱,二不要粮,今夜咱们是与掌柜结亲来了”。

    杨斯年一愣:“同我结亲,这话从何而起呀?”。

    “他是刘黑七?”陈春心里一动,再次打量了一眼匪首,是他,确实是他!那张阴沉的面庞从没就没有改变过,额下两道浓浓的扫帚眉,冷眼扫到谁身上,都会让你感到一股萧杀之气,陈春突然想起十几年前父亲的那句话,今天确实应验了。

    父亲的原话是――“此人日后必成大器,不是大忠大义,便为大奸大恶。”

    土匪群里一阵狂笑,一个瘦干鸡似的小匪嚷道;“咱们大当家瞧上你家闺女了,今夜请回去拜堂呢。”

    怕什么来什么,杨家共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先后跑到南京入了军校,唯一的这个女儿也是个男儿性情,家里根本拦不住她,仗着从小跟父亲学得的一点武术底子,倒也没吃过大亏,姑娘长大后,她娘也曾多次委婉的表示过她的担忧,杨斯年却是一味地溺爱女儿,并没有强加约束过她,以至于引出今天的祸患。

    杨斯年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很多,这群土匪,今夜是来抢人呐。艺秋是自己的命根子,果真让土匪抢了去,还不是拿刀子剜去了自己的心尖肉,不行,为了女儿,今天就是拼了命也要争一争啊。

    “实在不巧啊大当家,闺女出了远门,再说了,她可是早已许了人家的,一女怎能二嫁。”“嘿嘿嘿,”刘黑七一脸嘲弄之色,冲杨斯年身后喊了句:“三弟,出来吧,你来说给杨掌柜听听”------

    杨斯年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被刘黑七称作三弟的,竟是自己最信任的徒弟。看到王庆从自己的身后径直走到匪首身旁,一项精明的杨大掌柜终于明白了土匪为何能够如此轻易地进入自己的深宅大院,敢情人家早有内应呀。

    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卖,杨斯年心中的愤恨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王庆,状元府里的好嫡孙,你??????你??????你竟然做了土匪!”

    王庆冷眼望着师傅,一反往日的殷勤:“师傅,徒弟得罪,按说您待我不薄,但今日我也顾不得那些了,您老错就错在交友不慎,不该结交王重禄那个畜生。”

    “王重禄是你的亲叔,供养你母子这些年,咋就成了牲口?”杨斯年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前撕了这个王八蛋。

    “别提什么养育之恩,全他妈扯淡,那畜生人前道貌岸然,背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我爹去世后,他口口声声体恤我们,没少吞并我们的家财,还背地里败坏我娘的名声,害的她老人家悬梁自尽,要不是我大哥,这仇??????”

    刘黑七干咳一声:“三弟,话扯远了哈,别忘了兄弟们今天来的目的。”

    杨斯年心里一个激灵,“都说王重禄暴病而亡,原来病根在这里呀。”

    王庆瞧瞧师傅那张铁青色的脸,心里不免露怯,然而一想到自己从今后将天天跟着大哥快意杀伐,顿时挺直了腰杆“师傅,快让师妹出来吧,我在杨家三年,也没听到师妹许了人家呀。”

    杨斯年气急而笑:“哈哈,王三爷,我们家丫头指腹为婚,难道还要告诉你一个伙计吗?”

    刘黑七眼见沉下脸来:“杨掌柜,我刘黑七看上的女人,在潍县地界,有谁敢娶?”说着话,一只短枪顶在杨斯年腰眼:“让你的伙计别扎煞毛,有人没人,弟兄们去后院搜一下不就全明白了?只怕到时惊了我那岳母大人和小姐??????”

    一干小匪等的就是这句话,身处宝山,哪个不想借机揩点油水,个个摩拳擦掌强闯后宅,杨斯年拼了命的阻挡,无奈寡不敌众,眼看就要吃亏,突然一声斥骂,短墙上飞下一位姑娘,正是杨艺秋。

    “刘黑七,站住了,让姑奶奶看看你是个啥德行。”

    “嘿嘿”刘黑七一阵低笑:“妹子,你终于现身了。”

    杨艺秋杏眼圆睁,终于看清了眼前这张阴沉的脸,禁不住大吃了一惊。

    啊,是他?

    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