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清尘如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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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十年生死两茫茫,情天恨海意彷徨

    “慧心,慧心,雨歇了,快出来,院子里有好多蜻蜓!”那时的至青,一身短衣,总以三奶的手杖为坐骑,夏日的雨后,站在窗下热切地地呼唤着表妹,木格窗扇轻轻推开,小慧心好奇的探出脑袋,满头小辫扑棱棱甩起来:“骗人,骗人,哪儿有,哪儿有?”

    “慧妹妹,我来了”。十六岁的赵至青站在窗下,俨然一个成熟了的汉子,一脸英气,窗内慧心双眸如星,面如桃夭,含羞带怯:“表哥来了么?来了就好。”

    十八岁的赵至青,牵了马缰,随三奶走进范府,窗下的男子犹如亭亭玉柱,低低地唤着慧心,难以抑制心头的喜悦:“慧妹,舅老爷应了咱们的婚事,三奶发话了,转过年来迎娶表妹。”花丛间彩蝶嬉戏,一对恋人隔窗相望,相互倾诉着心中无尽的依恋。

    花开不张口,

    含笑又低头,

    拟自玉人美,

    深情暗自流。

    恋爱中的一对小人儿,心儿醉了。

    或许没有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相信二人会幸福的走到一起,举案齐眉相守一生,但一场突如其来横祸,让所有的美好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疾风助长着火势,烧尽了赵家万贯家财,无情的吞噬了父亲和三奶的性命。母亲贱卖了弥河东岸三十亩好地安葬逝者,事毕,母亲的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

    全家人搬到了枣园的土房。大哥的文弱之躯,怎能顶得住似这样塌天的大祸,自此不问家事,一心侍佛,做了一个居家修行的居士。

    表叔假意惺惺来吊唁,回了河西就悔了亲,为了二十亩好地,急吼吼为慧心择配东关苟家。

    赵至青只得挺身于危难之时,生活没有留给他半丝可以回旋的余地,他不得不抛却内心的恐惧懦弱,用一副稚嫩的臂膀,支撑起重振家族的重任,冷酷的现实,让他无暇顾及范家悔婚带给自己的满腔的愤恨,以及失去挚爱刻骨的伤痛,他像一头犁地的牛,咬紧牙关,砥砺前行

    一顶花轿来到范家门前,新郎却不是爱人赵至青,慧心心灰意冷,含泪拜别娘亲,迎亲途中吞下爱人赠与自己的信物-――金蝉,香消玉陨。

    热热闹闹的喜事眼见变成了一场丧事,苟家岂会娶一个死人进门呢,半途封存了慧心的嫁妆,连人带轿,依旧抬回范家,扬长而去。

    按照老辈的规矩,出了嫁的闺女不能入葬娘家墓田,临了,范贻昌只得于弥河河套里择一荒地,一口薄棺,草草下葬慧心。

    赵至青强忍心中的酸楚,褡裢里取出一封银元,递到表婶面前:“婶子,給我备些纸马钱粮,下晌我想去慧心坟前拜祭,余下的钱,买点粮食,买几张桑皮纸糊糊窗户,一把年纪了,住在漏风撒气的房子里当心受风寒。”

    表婶望着表侄递过来的大宗银钱,一时手足无措,范贻昌手快,一把抢过银封,双目顿时射出两股精光,哆嗦着嘴角语无伦次地说:“这麽多、多钱,够买二亩好地了,二侄儿,你坐着,表叔去、去给你准备,中午饭,就在自家里吃??????。”

    范氏见至青只一味地亲近自己,心里顿时有了底气:“还有脸拿人家的钱!多好的孩子呐,就你们父子眼眶子低分不清孬好,害死闺女丢了女婿。当初但凡听我一句,范家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贪人钱财行那不义之事,活该遭报应。”

    老头子银钱在手,那里还顾得了陪老伴絮叨,一溜烟窜出街门,连甩掉了的脚上的烂鞋子,也顾不得去捡了。

    范氏重新拉起至青的手,干瘪的眼里再也流不出泪来,唯余哀哀得低声啜泣:“孩子,婶子无能啊,拦不住贪心的爷们,坑的是自家闺女啊。苟家那都是些啥人啊,抬走了活人给俺送回个死的,爷俩不服啊,去县里告状,可衙门哪里是咱说理的地方,大老爷审案两头吃,赢了官司还输了钱呢,何况咱还是输家,哎呀,家破人亡啊。”

    赵至青强忍眼泪,不停地安慰着老人:“婶子,过去了,都过去了、、、、、、、”

    不大的工夫,范贻昌便从集市上买了香纸,顺便带回一包夹河子熟驴肉,一沓烙饼,路过邻家菜园子,还顺手扯了一把嫩葱,三人便当院围着磨盘草草吃了午饭,喝足了井拔凉水,至青便让表叔带路,去慧心坟头祭扫。

    行至弥河西崖,范贻昌站在河沿远远指着乱草丛中的一撮坟包,让至青过去,自己却像躲避瘟神似的裹足不前:“侄儿啊,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伤心,这些年来??????我实在不忍心到闺女坟前,我这心里也疼啊。”

    赵至青冷冷一笑,忍不住说道;“怕是心里有鬼吧,慧心那么善良,她会加害自己的亲爹吗?她是菩萨转世哩。”

    一语中的,范贻昌不由得面红耳赤讪讪地说:“侄儿拜了坟,记得早回啊,莫让你婶子记挂。”说话间,慢慢退几步,突然转身如飞而去。

    春去秋来十载,亦真亦幻亦梦。赵至青跪在慧心坟前,小心翼翼地清除着坟头上的乱草,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惊醒沉睡中的恋人。

    这个历尽风霜的男人、

    这个宁流血,也不流泪的刚强男人、

    这个曾经火热的内心早已被冰冷的现实磨砺成花岗岩般坚不可摧的男人,

    十年后终于有泪再次奔涌,并且一来便势不可挡。

    是什么,触碰到他心中那根最柔弱的弦?

    世上最难忘的爱恋叫隔窗相望,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阴阳相隔,

    世上最悲切的相见叫做相逢不知,

    而世上最痛苦的追忆是――岁岁断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知,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已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至青将竹篮里的三盘点心果子及三双竹筷意义摆上祭台,遂点燃了纸马。初夏的阳光暖暖地照耀在他的脸上,一阵微风过来,带起地上尚未燃尽的纸灰,像一群蝴蝶在空中挥舞着黑色的翅膀。

    慧心,是你吗?架着一缕清风前来与哥相会。来了,为何却又躲着我呢?是埋怨我来迟了,还是像我一样早生华发,不愿让我看到你失去光泽的容颜?不,你不会老去,你的明眸如水,你的步履轻盈,早已定格在十年前我永世地回忆里,快快现身吧,别再让我等的太久,让我再看一眼你的娇媚,再听听你乳燕般动听的呢喃。

    然而,一切俱为往事,失去了,永远的失去了。

    民国二十一年夏初的这个午后,赵至青丧父十年后又一次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干干净净地卸下了压抑心头的巨大块垒,整个身心一时进入极度的放松之中,耳边突然传来慧心温切的呼唤。

    慧心重新回到了爱人身边!

    她的容颜一如往昔,只是往日明艳的衣袂,如今变成了淡淡的青黛:“二哥,你累了么?,你睡了么?醒醒吧,看到你流泪,妹妹的心里真的很痛,很痛。”

    “请不要再沉迷于痛苦的往事之中,相爱却又注定不能相守,这就是我们的命啊。”

    赵至青昏昏沉沉,努力睁开双眼,日夜思念的慧妹妹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他禁不住欣喜若狂:“慧心,你还活着?所有的人都在骗我!

    赵至青扑上前去。慧心连忙摆手,正色道:“吾本云门山玉女祠碧霞元君坐前花祭,因了前世宿缘,元君许吾十八个时辰与你相会以了前情,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时辰到了自然回山。吾不忍你心中凄苦,于元君坐前苦求,元君念你一片痴心,遂遣吾影子入世,是为素心。故而素心即慧心,切记。

    今日见汝,更有一事相求,吾之金身既以许汝,当为子妻,汝宜迁吾阴宅入赵家墓田,以免狐兔野魂辱吾门庭,切记。”

    话毕,忽然化作七彩祥云,遥遥飞升,渐行渐远,赵至青尽管心里万般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心里暗自祈祷。

    耳边传来表婶焦急的呼唤声,赵至青睁开双眼,河套里芜草凄凄,夕阳烧出一片火红的云霞。方知刚刚过去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赵至青爬上河堤,一身的轻松。远远地表婶步履蹒跚,迎面走来。

    见天色已晚,赵至青索性住在范家,晚饭后,言明二老,欲将慧心的遗骨迁进赵家墓田以发妻之礼葬之。这回范贻昌极痛快的应了,究其原因,不光是为了那大把的银元,他更觉得是女儿的横死,给家里带来了灾难,现在女儿能够归葬赵家,他自是求之不得。

    次日,至青寻了个信得过的经纪,托他在弥河西岸寻了二十亩好地,买到范家名下,转手租给一家忠厚的佃户。让二老靠着租子也能从从容容的颐养天年。

    一切安排停当,赵至青归心似箭,匆匆踏上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