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清尘如霞烟
字体: 16 + -

73人生自古谁无死,英雄虎胆镇敌酋

    1943年6月15日。

    小山完造透过狙击镜清清楚楚的看到距离自己三百米远的对面山腰里,有一个成年男子一瘸一拐的跑进自己的狙击范围之内,仅凭来着衣着判断,这人似乎是附近村子里为了躲避战火而跑进山里的山民,小山完造正犹豫着该不该为了眼前的这位不速之客而暴露自己这个位置极佳的狙击点,突然发现三个身着屎黄色军衣的士兵一路尾随着汉子追了过来。

    山里汉子似乎是腿部受了点伤,仅凭着对这片地形的熟悉,闪展腾挪间未能甩开身后的追兵多远,间或,回头甩出一发子弹,立马在群山之中引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八格”小山完造看到自己的一位同胞踉踉跄跄扑倒在地,口里发出一句低低的咒骂,他决定不再袖手旁观。

    小山完造抬头测了测风力,再次校准‘猎物’与自己之间的距离,推弹上膛,稳稳地瞄准了‘猎物’的胸膛。即将扣动扳机的刹那间,小山完造突然放弃了自己的念头。

    ‘猎物’手里居然有一把手枪,看来此人绝不是一位普通的士兵,如果留下他半条性命,是不是会引出自己最终追逐的目标?

    小山完造再次调整了击发点,“噗”一声低哑沉闷的枪响过后,对面山腰里的汉子身子突然矮了半截。

    冀老虎心里一阵绝望,“完了,又是这个该死的‘幽灵’!”

    这是自己第二次被对面的‘幽灵’以同样的方式击倒,唯一与月前不同的是,这次受伤的是自己的右腿。冀老虎半坐在地上,腿上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看来这次自己彻底没得救了。幸好手枪里还有一发子弹,那是他特意留给自己的最后归宿。

    冀老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两个鬼子兵阴魂不散的尾随过来,他心里一阵迷糊,但理智告诉他,自己距离村民藏身的山洞太近了,如果鬼子兵稍加判断,必定找到这个洞口,那时候村民们可就危险了。

    冀老虎突然挺直了身子,“哈哈”大笑:“幽灵,你个蹲着尿尿的怂包,有胆量出来跟爷爷明刀明枪干一仗,老躲在鼠洞里打黑枪算什么爷们。”

    小山完造当然听不到对手的叫骂声,但他凭着自己的观察,见‘猎物’不再躲闪,知道对手已经放弃了生存的努力。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轻轻喊了声“狩猎开始”。

    这位被小鬼子有田中尉赞不绝口的‘陆军之花’一直是日本天皇‘穷兵黩武’最坚定的支持者,在他眼里,战争有着世上最令人向往的‘暴力之美’,九七式狙击步枪在他手里的每一次击发,彻底引发着他心里最原始的快感。小山完造最喜欢击发的人体部位是敌人的心脏,子弹每一次在对手胸部的贯穿,总会绽放出一串绚丽的花朵,那情景更像一串盛放的罂粟,一种永远让人无法拒绝的罪恶之花。

    “我必须离洞口远些,再远些,只有这样,村民们才会相对更安全一点”冀老虎打定了主意,强忍着身上的剧痛,双臂撑起身子,慢慢向前爬去,他知道自己眼前十米处就是一处断崖,只要捱过这短短的十米,一切都将戛然而止。

    冀老虎此时到底还想了些什么,后来人无从知晓,或许他会后悔,自己没有遵从祖宗的教诲,为冀家留下一脉相火?或许他由此而庆幸自己临走图了个无牵无挂。面对死亡,或许他也曾有过犹豫,大义面前,我的理解,英雄总会有一个肯定的结果。这就是信念,甘愿为之赴死的信念!

    ‘幽灵’透过狙击镜亲眼目睹了对手的一举一动,他再次被眼前的男人顽强的生命力所震惊,无情的杀戮尽管可以摧毁刽子手心中残存的那点良知,却永远摧毁不了人类自身本能的面对强者的崇拜,小山完造默默地拧下九七狙击步枪枪头的消音器,他要用一声清脆的枪声向自己尊重的对手致礼。

    小山完造这次瞄向了对手的右臂,‘啪’山野里一声脆响,冀老虎再次扑倒在草丛之中,身后一段弯弯曲曲的血迹,顽强的指向前方。

    赵汗青眼看着冀老虎就趴在自己藏身的山洞不远处,却不能出手相救,他知道正是冀老虎的出现,暂时吸引了鬼子们的注意力,看看身边渐渐进入昏迷状态的陈队长,赵汗青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作为伤员,冀老虎在战前已经随泉儿母子以及多位老乡藏进了山洞,或许是见鬼子即将搜到乡亲们的藏身之所,冀老虎主动现身引开了鬼子,赵汗青由衷的敬佩八路军战士的忠勇,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异常强烈的坚定信念,是眼前的英雄救了自己的妻儿,不能让英雄的鲜血慢慢流干,我一定要赶到英雄身边。一定要救他回来。

    赵汗青探探身,刚要爬出山洞,突然一只手紧紧地摁住自己。

    陈队长凭着一股本能的警惕,慢慢清醒过来,及时地制止了赵汗青的鲁莽,看到赵汗青孤注一掷的眼神,陈队长慢慢摇摇头:“先生,???别莽撞,这是‘幽灵’的???毒计,他一直在暗处??????等着咱们???现身哪。”

    五米,只有五米,冀老虎竭力控制住自己即将完全麻木的神经,他决定用自己这一生最为不屑的方式‘滚爬’到生命的尽头。

    只要滚爬过这咫尺天涯的五米,一切皆将结束,我的痛苦、我的喜悦、我的悲哀、我的荣光,皆随着我的生命,消失在这场无休无止的战争之中,是的,属于我的战争结束了,你们的还要继续。我将沉默于这山、这树,这片碧绿的草丛中,沉默与这段曾经涌动着的永恒的时光里。

    幸好还有两个人亲眼目睹了你的壮举,见证了你你永远的荣光。

    半个世纪后,这里已经变成了了一片风景优美的森林公园,九十高龄的陈队长每每等到冀老虎的忌日,总会相约当年幸存的战友一同来到这里,祭奠英灵不死,祭奠自己曾经浴血奋战过的青春岁月。

    公元二零零三年六月十五日,一位老人独自在山上枯坐了一天,如火的夕阳里,耄耋之年的陈队长蹒跚走进孙子的汽车,他知道同行者皆以远去,自己追随他们的脚步,业已不远了。

    老兵不死,只会随着岁月的远去逐渐凋零。

    冀老虎:籍贯山东省青州市郑母镇。中国共产党早期党员,出生日不详,牺牲于1943年6月15日。原名冀虎臣

    1932年夏天。

    猎手赵文光背着装满了火药的鸟铳,黄昏前钻进猪经纪赵文才的破家里,聋汉王大正早已整装等候在这里,状元里党支部三位成员聚齐,相互挤挤眼皮,对家人谎称去弥河套里猎野猪,神神秘秘的出了家门,三转两跑,便钻进了村北的小松林,林子间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十几位整装待发的队员。赵文光逐个巡视,识得村子里总爱偷鸡摸狗的几个閑汉夹杂其间,心里暗暗责怪聋汉王大正选人太随便,然而事已至此,也只得顺水走船了。

    赵文光板着脸,于队伍前来回巡视,走到队员二来面前,伸手扯下其腰间的布袋悻悻地说道:”二来,革命不是做土匪,奸杀抢掠是要正军法的,你空手掖一条布袋顶个啥,瞧人家三锅,顶不济手里还有把锈菜刀呢。”

    猪经纪赵文才也随声附和着,冲缩在队伍后面的小果子说:“还有小果子,从今后咱可是干大事的人了,别再老拿那双色眼?候女人。记住,咱们这次可是去干大事。”

    半夜接到密报的国民党益都县县长杨九五,为自己一时的疏忽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些日子共产党闹闹哄哄,肯定要鼓鼓大事,关键时候自己竟然大意了。这个行伍出身的老兵油子,立即感到了迎面而来的杀气。娘的,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一群四六不懂的泥腿子,凭那几杆土炮,几把大刀片子,就能拿下我的县政府,?段亦民啊,段亦民,你做梦也想不到吧,你的身边也有我安插的一利刃,既然你已经进了城,那就合该陪我玩一出‘瓮中捉鳖’。

    杨九五一声令下,益都城立即全城戒严,荷枪实弹的士兵,五人一队十人一伍,穿梭于大街小巷,来回巡弋,而三三两两聚在街面上乘凉的居民,见状纷纷躲进家中,大街上立即呈现出一派浓浓的萧杀之气。

    潜伏在暗处的段亦民,隐隐地感觉到危险正在一步步向自己靠拢,他迅速回到寓所,同几个前敌指挥交换意见,一抬头,发现自己的信使不见了人影,看来今夜起事,八成就是他告的密。这益都县城本来就巴掌大小,现在四围皆有重兵把守,看来今夜的行动只能取消了。

    然而十区这边,一切依旧按原计划进行着,四乡八寨赶来的暴动队员,按命令分散在镇内那些不太显眼的犄角旮旯。

    这是多麽漫长的一夜啊,几十号被鼓动的热血沸腾的乡民,拂晓前终于看到民团三分队队部的大门被早已安插的内应悄然打开,几十号人一哄而入,正在大通铺上作着美梦的十几个团丁,懵懂间皆被暴动队员强按手脚,小队长马蛋子以为兄弟们又要开自己的玩笑,支支吾吾地刚要开骂,一顿乱鞋底子抽肿了嘴巴,暴动队员们开始尽情的戏弄起这个平日里在街面上横行霸道的坏种,更有好事的队员,见马蛋子裸着下身,顺手将一摊黄泥甩到他档间,惹得大伙嘻嘻哈哈一阵好笑,冀老虎皱着眉头走进门来:“别玩了,干正事要紧,快把这些臭老鼠捆起来,镇公所里还有三十多团丁呢,个个手中攥着钢枪,如果天亮了,还真是个麻烦事。”

    众人听到又有新任务,立即七手八脚的绑了团丁,抢了枪扛在肩上,冀老虎还从马蛋子枕下摸出一把上了膛的盒子炮,此时东方开始露白,队员们扛了枪,没枪的挥舞着手中的木棒,一路呼啸着闯进了镇公所。

    顺便说一下聋汉,这个人耳朵有点背,号令下来时没有听清,昨夜又多吃了几个洋槐花的团子,一紧张,肚子开始上下翻腾,告个假,去村边高粱地里大解,回来时众人早已冲进了镇公所,但也是这泡稀屎救了他一命,使得他得以享尽天年,文革其间,也不知是谁将他的这段往事翻了出来,面对红卫兵百般讯问,聋汉一口咬定,自己当时接到的任务是警戒!

    让一个耳背的人担任警戒,这种说辞,也算是个黑色的幽默吧。直到二十年后,当笔者再次求证这段历史时,这位年近九十的老人详述了往事,最后不无感慨的说道:“年轻人啊,知足吧,什么命啊,运啊,全是扯蛋,有时候啊,生于死之间也就是一泡稀屎的事。

    十区民团团长张宦声与区助理贾希尧正想着到哪家铺子吃早餐呢,突然被迎面闯进来的冀老虎一枪一个撂倒在地,蹬几下腿,便归了极乐世界,房内三十几名民团团员,听到枪响,立马四散开来去西墙下摸枪。

    两名腿快的暴动队员最先扑进房内,毕竟只是些种地的乡民,甫一进屋,便被几个团丁摁到地上,待后续队员闯进时,团丁们的枪便陆续响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些亲眼目睹同伴们中枪后倒在血泊之中的暴动队员突然醒过味来,敢情人家手里有枪啊,并且那些人都是平时训练过的准军人。再看冀老虎的这百十号人马,立马趴满了街筒子里,冀老虎大声命令队员向房内射击,稀稀拉拉一阵枪响后,便没了动静,敢情抢来的枪里拢共几发子弹,更有些人虽然持了枪,却拉不开枪栓,武器拿在手中,倒不如一根烧火的棍子。

    民团团副名字叫陈有诰,眼见结拜兄弟张宦声陈尸当院,禁不住怒火中烧,,然而他也畏惧仇敌手中的武器,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得屏息立在门侧,伺机观察外面的动向,当他听到冀老虎一再发令射击,却没了枪声应和时,知道对方已经耗尽了弹药,遂硬着胆子叫道:“弟兄们,这群反贼没子弹了,大伙子冲出去灭了他们,县长有赏啊。”嘴里喊着,挥手示意几个兄弟爬出后窗,自北墙外包抄过去,一排枪声响过,大街上顿时乱了套,眼见又有几人倒在地上,醒过神来的暴动队员顿时像炸了群的野马,拼命向镇外溃逃,陈有诰打起精神催促团丁们追击,跑了几里地,眼见这群人钻进了太平山的密林之中,陈有诰才作罢收兵。

    冀老虎既恨又气,费了好大得劲才拢住队伍,。一群人闹闹哄哄站在半山腰,等着上级派人接应,此时天已过午,众人早饭都没吃,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队伍里怨声四起,这群暴动队员,多是被各村党员鼓动,原以为人多势众,合力拿下镇公所,立即就可以翻身做主人了,从此过着吃有喝逍遥自在的生活,他们哪里知道革命是要流血的,故,甫一受挫,闲话怪话立马就冒了出来。

    远远看见有人躲躲闪闪爬上山来,冀老虎识得正是县长身边的小姜,见了冀老虎,上气不接下气说:“坏了醋了老冀,县委出了奸细,我们未及举事就被告发了,幸亏奸细只是个刚来不久的小人物,才没涉及到你们,老段几个被堵了窝子,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干等了,今后的事靠你自己决断了。”

    冀老虎黑着脸,听大家闹哄哄的嚷嚷着要散伙。静下心想想,眼下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对策,便用力吼了一嗓子,极不情愿地说:“同志们,上级有了点麻烦,咱们暂时还没有下一步的任务,既然大家坚持,今天就先散了吧,但是同在一个镇上住,熟头熟脸的背不住会有谁被民团的人认出来,我建议大家最好先别回家,出去躲躲风头也好,别让人家堵了老窝”。

    这群人心也是真大,一听要散伙,立马丢了刀枪,一哄而散,老虎环顾四周,对剩下的几个党员说;“真他妈窝囊,上面的同志,连个周密的安排都没有,就知道纸上谈兵,事到如今,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哇?”

    赵文才不冷不热插了一句:“还能咋办,回家再说呗。”冀老虎忙道:“老赵,你可不能回家,整天做牲口买卖,庄稼人哪个不认识你?”

    赵文才漫不经心的说:“百十号人呢,怎么就独独会认出我来,我躲背点就是了。”

    接到益都县县长杨九五的报告,省里的捕共队当天下午就乘火车赶到益都,队长王复元,原来是共产党队伍里的一个干才,两年前被捕叛变,创造性的把从共产党那里学到的套路全用到自己的‘捕共大业’上,居然收效颇丰,很快便受到国民党省党部的重用。

    王复元进了益都县,并没有急着提审段益民三人,他知道这些共产党员的钢筋铁骨,一时半霎也问不出啥值钱的东西,便领着手下径直赶到郑母镇。

    十区民团团长张宦声毙亡,团副陈有诰临时顶缺,吆喝着集合起队伍,民团团员中全须全尾的也还有四十几个人。

    王复元并没有像以前的长官那样板起脸来训话,只是招呼大家围坐在一起拉起了家常,陈有诰于国民党队伍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和蔼的长官,心里对王复元立即产生了一股难以抑制地亲近之感,故此当王复元恳请大家回想一下这批暴动队员里是否有大家相识的面庞时,陈有诰立即想起了远房表舅赵文才。

    王复元在郑母镇苦守了三天,真真假假抓了十六名案犯,审来审去,也就是几个受了‘蛊惑’的庄稼汉子,报知上峰后,皆枪决与状元里西大洼。

    论功行赏,陈有诰升任国民党益都县十区民团团长,开始了大奸大恶的行伍生涯,手下的这批坏种,最终变成了他日后投靠日本人做汉奸的得力干将。

    共产党一九三二年在益都县的这次暴动,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严格的,从纯军事角度说,它更像是一出闹剧,然而,它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状元里西洼地那十六个一度没有任何标识的土馒头,最终于三十年后得以确认为烈士,据状元里村上的老人回忆说,这十六个烈士真真假假,至今也未完全厘清身份,时至今天这些已经不再重要,逝去的生命,再也不会发声,唯有那遍地的绿草、野花,一年年诉说着曾经的过去的光阴故事。

    公元二零一二年夏,我从《中共潍坊地方史》里重新梳理到家乡的这段历史。相同的史实,只是将暴动的时间前提了三个月。书中详尽的总结了这次武装暴动,结语:这次暴动的失败,是左倾冒险主义路线在山东强行推行的直接结果。另外就是一些官样的车轱辘话,按现在的时髦话,就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里,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场糊涂仗。

    这次暴动的直接后果,在随后的三年时间里,几乎造成了共产党在益都地区的存在的真空,直到一九三五年秋,一个叫陈锡德的年轻人地出现,才让共产党三个字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