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清尘如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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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面壁十年终破壁,归来相见叹夕阳

    清晨申道增过府来给老母亲请安,说自己要去山外龙山镇的陈家老铺,问老娘屋里缺不缺物件,自己可以顺路带回来。再就是想让梅子过府去陪陪姐姐。泉儿的病虽无大碍,短时内却也不能出门,况且这病本就是愁闷郁结所致,长时间独自窝在家里,道增生怕女儿再憋出别样病来,如果梅子能多去陪陪姐姐,逗她说说话,兴许能让泉儿的病好的快些。

    赵汗青此时也正在踌躇,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前去探望表姐,迎头碰上梅子,知道她要去陪泉儿,有心随她前去,又担心表妹取笑自己,便挡住妹子地去路同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几句,梅子微笑着听表哥有意无意地便将话题转移到堂姐身上。

    “姐姐的病,可是好点了?”

    听话听音,梅子何等的精灵,粉面之上嬉笑着顿时透出几分狡黠,姑娘故意吊着表哥的胃口叹道:“哎,姐姐可是真惨呐,这些日子下来,小脸瘦多了,整日懒洋洋地没有话说,就像苟先生说的那样,心病難医啊。”

    赵汗青一副怅然若失的眼神探口气说:“哎,人为什么要长大呢,想想才几年啊,那时大家还是那么的亲密,无拘无束,而今,即使面对面也难说上一句话了。。。。。。。。”

    “大家?表哥说的是泉儿姐姐吧,噢,姐姐的心病????怕不是你引起的吧,想起奶奶做寿那天,你二人那付模样,敢情是你将姐姐的魂魄勾走了?”

    赵汗青院子里瞄了一圈,好在四下无人,急忙打断妹子的话:“小妹快止住那些混话,表姐大了,你这些闲话传出去,不得了啊。”

    梅子轻轻“呸”了表哥一声说:“敢做不敢当的懦夫,想去大伯家瞧姐姐,那就大大方方地去,彼此都是实在亲戚,有啥闲话。”

    泉儿双臂搭在窗台之上,静静地望着初夏的阳光慢慢爬过东墙斜照进了院子,窗前的石榴树尽管已有几个果子挂在了枝头,仍不知疲倦地绽放出朵朵炫丽的花蕾,或许这院子里能够如此的张扬的,也就只有这热情似火的石榴了。

    哎,生而为人,竟不如一棵恣意生长的果树。泉儿心里暗自嗟叹着,父亲这次去镇上,怕是还得与陈家有关,一想到陈家,泉儿满腔幽怨再次涌上心头,曾几何时,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家,而今为何突然变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的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尽管家人依旧,父爱依旧,或者说父亲的这份呵护比之从前更加小心翼翼,可谁心里都明白,姑娘的心伤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如果此时兄嫂在,那该多好,泉儿想起了去年岁末,兄嫂第一次携手回家过年的情景。

    嫂子是哥哥青岛大学里的学生,两人自由恋爱,瞒着老家的亲人独自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家里人对此一无所知,直到腊月二十三小年夫妻回家,父亲才知道儿子竟然结婚了。

    父亲的表情,简直可以用‘震惊’一词来表达,随即开始雷霆万钧:“咹?这大清是倒了,到了这民国,难道连最起码的礼道都不讲了?”幸亏有儿媳跪在眼前,否则大巴掌早就搧过去了:“婚姻乃人生之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呐,啥都没有,你抢来的人呐。”

    憋了半天,大哥一席话,顿时让父亲沉默了。

    “别再提什么大清”大哥轻轻挽起跪在地上的妻子:“这可是个真真切切的大清格格,人家还没挑理呢,何况她的父母早让日本人祸害了,哪儿来的父母之命?”

    申道增前思后想,最后还是咬牙认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儿媳,腊月二十六匆匆为儿子补办了婚礼,事后开朗的嫂子暗自偷乐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呼自己是个二婚之妇了。

    成了一家人,当公公的倒也心疼这个洋学生儿媳,只是村里乡亲们好一阵子总拿她半长不短的头发当做话题,渐渐地,山里人特有的耿直与宽容很快销弥了那些些微微的非议,这期间姑嫂二人打得火热,泉儿甚至还会在嫂子房里偷偷换上她的学生装,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述外面奇奇妙妙的稀罕事。时不时地泉儿心里开始有了一点莫名的冲动,心想如果自己也能像嫂子一样生活在那个自由的世界里,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赵汗青随梅子来到东宅门外,见大门紧闭,天井里静悄悄,梅子扣了好一会门环,才听到有脚步声急匆匆跑过来,梅子听脚步声知道前来开门的是丫头月枝,便笑着骂道:“馋丫头,又伙同你家小姐背着人偷吃?”大门开启,一个大眼小嘴的美妇探出头来笑着说:“是二小姐呀,还有表少爷,快进来吧,今日老爷出门早,俺家守业昨日又回老家给爹妈上坟去了,小姐吩咐插好门,是怕外人闯进来。”说着话,便引着二人来向客厅。

    泉儿早从窗内看到梅子身后的赵汗青,心跳骤然加速,苍白的脸颊顿一时泛出红晕,想想自己还未拢头,忙起身去找木梳。梅子已经拐弯笑嘻嘻地闯进西厢房:“姐姐,瞧外面谁来了。”

    泉儿忙说:“妹子,姐还没洗过脸呢,别让外人进来。”梅子抿抿嘴笑着向门外喊说:“那个外人呐,听到没?姑娘的绣房可是闯不得呀,你还是先到客厅里坐坐吧。”

    泉儿牵手梅子双双走进客厅,赵汗青眼前一亮,好一对靓丽的姊妹花,两人个头相差不多,只是梅子身子骨更单细了些,脸面比之泉儿的端庄略显稚气,共同点是二人皆出奇的标致。

    赵汗青起身叫了声“表姐”,泉儿点头示意他坐下,赵汗青偷偷看了一眼表姐,或许是自己来的太唐突,泉儿慌乱中只是将一头秀发松松地拢在身后,短刘海堪堪齐眉,脸面较之上次见面更加清瘦,衬着那双更明澈的大眼睛。微微流露出一丝欣喜,忽然凭空又增添了些许哀怨,上身着宽袖细腰的月白小褂,高领、袖口等处皆镶着青色的缠枝莲花边,刀削般双肩,连着两条藕节玉臂,堪堪隐露一段姣白,十指尖尖,透出温玉般光泽。

    泉儿的目光轻轻扫过表弟的脸颊,赵汗青立即感到自己整个身子一时沐浴在暖暖的春风里,耳畔传来的是青鸟温情的呢喃。甚至感到自己呼吸亦不再重要,他愿意自己就此永远沉溺下去,哪怕就此温柔地死去,也无怨无悔了。

    “表弟,坐呀”泉儿静下心来,却仍然掩饰不住红晕漫上双颊,好在梅子此时已远远地躲开。赵汗青如梦初醒,浅浅地坐在表姐身侧。

    “听舅舅说前几日表姐病了,今儿好些了吗?”

    泉儿漫不经心地说道:“也没啥大事,只是天热了些,中了点暑气。”

    “我过几日就要回家,今日过来探望大舅,不巧老人家出了门子,还是请表姐代为问候吧。”

    泉儿心头一跳,怅然若失,脸上渐渐有了关切之色,:“这麽急着回去,家里有急事?”

    赵汗青脸上也生了些许落寞:“在这里也有些日子了,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出正月,留二月的住在姥姥家。再说,小弟心里也牵挂着母亲呀。”

    二人一阵微妙的沉默。

    “舅舅去镇上陈家,还想促成这桩亲事吗?

    一句话突兀出口,立即牵出泉儿满腔哀怨:“哼,嫁作商人妇,倒不如老死家中。”突然问道:“表弟也该定亲了吧?”话一经出口,泉儿便觉得自己问的有些直白,忙掩饰道:“表弟长大了,再不定亲,姑姑肯定急了。”

    “哪儿会有那么合适的人。”赵汗青闷闷地说道。话既然赶到这里,泉儿也只有索性问到底了“也不知咋样的人儿???才称表弟的心呐?”

    赵汗青起身走到窗前,抬眼望出去,炎热的日光下,寂静的天井里,唯有那群不知疲倦的蜂儿忙碌在石榴丛中。

    “自从那天见到了姐姐,我就知道缘分自由天定,若得姐姐相伴,此生足矣。”

    表弟的话不啻一声春雷,顿时将眼前的泉儿击懵了,一颗心犹如翻江倒海,惊喜交加。

    他竟会如此大胆地表白!但这何尝又不是自己的日思夜想呢,表弟的话犹如一股春风瞬间将泉儿心头的坚冰融化开来,然而这喜悦也只是在心间小小地停驻了片刻,一想到父亲此时就坐在陈家客厅里,泉儿满腔的喜悦顿时化为乌有:“可惜,女子的终身,有谁能自己做的了主,哎,这次表姐在劫难逃了。”

    “不会的,”赵汗青转过身,坚定地走到泉儿身边,双眼热切地注视着自己心爱的人儿,却分明从她眼中读到深深地无助,他明白她的痛苦,感同身受。赵汗青蹲下身子,轻轻握住泉儿冰凉的双手,,恨不得立马拥她入怀,只为自己心爱的人心里能够温暖一点,但此时此刻又怎么能够,这样会吓到她的啊。

    “相信我,即刻回家求母亲前来提亲,老天,如果错过了表姐,赵汗青将终身不娶!”

    坐在陈家的客厅里,申道增耐着性子等待陈掌柜现身,茶走三巡,伙计一次次陪着笑脸解释,掌柜忙,一会就过来,掌柜忙,很快就过来,好话说了无数遍,眼见午时已近,却仍不见陈守仁的身影。

    “这次兄弟是真的生气了。”申道增暗自思忖:“人家果真不见客,也挑不出理来,毕竟是自己过分在先。”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陈春房里,守仁夫妇正为儿子忙的焦头烂额。

    自打自文媒婆上次一通饶舌,陈夫人便对儿子的婚事,突然来了一个大翻转,死活不同意了。陈春心急如焚,费劲巴力才从母亲口里探得泉儿有病的信息,陈春以为这只是母亲的推辞之言,有心大闹一场,无奈念及父母年迈,不敢太造次。今日听到泉儿的父亲来了,便着急忙荒出来问个明白,守仁怎会让儿子造次,遂极力阻拦,父子一时僵持不下,最后还是陈夫人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半真半假地瘫倒在地上,终于唬住了儿子。

    守仁觅得机会脱了身,匆匆来到客厅,忙吩咐厨房上菜,一顿饭二人吃的别别扭扭,说的全是客套话,申道增几次意欲解释,都被陈守仁拿话支应过去,酒过三巡,陈守仁借着酒劲说道:“兄弟啊,俩孩儿的八字,哥请人合了,结果吓我一跳,命里注定不合,这婚事,还是算了吧。”

    申道增怅然若失,却也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鲁东起起伏伏的丘陵边缘,有一片难得的平原,青州古城就坐落在这片平原的最南端,东行十公里,源自沂山的弥河,自南向北,一路奔腾而下,至此一个半转身,沿着渐渐平坦的河道,缓缓东行,河两岸一望无垠的良田,经由河水的浸润,肥沃的流出油来。正可谓‘春撒一粒谷,秋收万颗粟’,故而当地流传着一句古语,‘想要吃饱饭,围着青州转’。

    状元里,就坐落在弥河东岸,一个远近闻名的大村镇,赵氏家族是村里的大户,据赵家族谱记载,祖上原籍四川乐山,明洪武年间人口大迁徙,先祖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夜里休息时,族里的老者随手将离家前折下作为手杖的一根槐棍插在地上,一夜之间竟然在泥土中生根发芽了,大家将这件奇事奉为神谕,遂举族定居于此,后经几百年的休养生息,渐渐的仓廪富实,子孙兴旺起来。

    万历二十六年,族里出了一名科靠状元,此后历朝历代才人辈出,赵氏家族一举成为青州地界的望族。鼎盛时期的赵家,住的是两层的木楼,高高的围墙内,俨然一座稳固的城邦,村子外围百倾良田,河西岸青州城里亦有成片的商肆,经过几十代人苦心经营,巨额财富源源不断的流入赵家,很快老宅便难以支撑起日益膨胀的人口压力,于是,赵家又在村子南边建起第二座府邸,两兄弟分家,老院曰‘大楼’,新院曰‘二楼’,其间更有一些偏房侧枝搬出大宅的,零星散建住所于大宅西侧,曰‘西胡同’。久而久之,‘大楼’、‘二楼’、‘西胡同’便成了赵家三大分支的俗称。

    朝代的更迭,兵祸、天灾、一度也曾让赵家起起落落,然而凭着先人的坚韧,这个家族一直牢牢地扎根在这片热土之上。

    赵至青要到河西去收一笔旧账,清晨特意禀明母亲,此行大约需要三两日,赵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这个身智成熟,行事沉稳的汉子,早已过了让母亲为其行事担忧的年龄,但她还是淡淡地叮嘱了儿子几句“儿呀,你是家里的掌柜,外面的事不用问我,倒是记得告知你媳妇一声,别总让她为你担忧,这么多年了,你心里该明白,那娘俩才是你最亲近的人呐。”

    至青应着,慢慢退出母亲的房间,想了想,抽身回到西院,孩子贪睡,尚未起床,自家小院里格外安静,妻子素心手里正拿着一件长衫,眼里空洞洞的显然是走了神,赵至青进来,轻咳了一声,惊醒了沉思中的妻子,望着她怔怔的眼神,默默无言间分明有一滴清泪,挂在了妻子的眼角。

    赵至青突然感到自己心中一阵莫名的羞愧,眼前这个清清素素的女人,穷尽了十年最美好的韶华,无论贫贱,对自己总是那么地竭尽全力,无怨无悔,你远行,她第一时间为你收拾行囊,你归来,她扫榻以待。

    而自己却依旧执着在那片旧日地时光,执着在那片苦海欲罢不能。真真切切的忽略了眼前这个最疼最爱自己的女人。这是多么可耻的罪过啊。

    一场旧梦,过去了,就该让它永远过去,淡忘它,会如此艰难吗?。

    他曾经对天发誓,十年不过河西,只为心中无穷无尽的愤恨,十年啊,十年的光阴,足以将一个懵懂少年变成成熟干练的男人,当所有的愤恨被时光的流水渐渐冲淡,却从未消融他对故人的思念,而眼前妻子的哀怨,又是谁辜负了她?

    是该了结了,那场不堪回首的旧梦,只有彻底的了结过去,空出心来,才能装得下眼前人啊。

    这个十八岁顶家立户,性格倔强的男人,此时此刻那颗粗糙的心,蓦然如丝绸般柔软,他轻轻走到妻子身边,迟疑的抓了住素心的手,却不知怎样开口抚慰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素心,请再等几天,待我了了这笔旧账,会安安心心地回到你的身边,陪你安安稳稳地过我们想要的好日子。”赵至青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撂下这句话,毅然的踏上了一段离奇的旅程。

    路,还是从前的那条老路,只是赶路的人变换了心情,从前那是期待相会时地喜悦,自是一步三跃,而今,步伐却是如此迟疑,皆是前路没有了期望啊。

    终于有站到了范家门前,往事历历在目,只是物是人非。“这还是当年风光无限的范府吗?”赵至青惊奇的发现,范家昔日的高墙大院,今日竟变得如此破败不堪。

    “当!当!当!”,赵至青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叩响了门环。

    许久,一声苍老的回应后,院子里响起了“踢踏踢踏”迟疑的脚步声,大门开启,门扇后一位须发苍白的老头探出身来,见门外立着一位陌生的汉子,迟疑地问;“你找哪家、?”

    至青也不搭话,径自推开门信步走进院子,又见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妇,顶着一方油腻腻的帕子坐在当院收拾着半升发霉的黑豆。看到眼前的情景,赵至青满腔的悲愤,顿时消弭了大半。

    赵至青,你的仇恨呢?

    十年了,他把这利刃穿心般的痛恨,小心翼翼地层层包裹于心底,这痛恨曾是他励精图治最大的动力,多少个困顿无眠的夜晚,他一次次独自品味着它带给自己的烧灼般的苦痛,它激励着他奋力苦干,只为能让赵家重新回到谷满仓、钱满樻的富足,光阴如箭,当年的誓言终于变成现实,当他终于能够扬眉吐气,打开层层心结,意欲痛痛快快地发泄出心中的悲愤时,却意外地发现眼前两位老人的困顿依然深深地牵动着自己的心弦。一时间,那怨、那狠、那意欲喷薄而出的狂暴,像三月里的最后一场阳春雪,瞬间便消融贻尽了。

    赵至青叫了声“表婶”说道:“我是至青啊,这才几年呐,家里怎么变成这幅样子,表婶您日子过得这麽苦,咋不过河去找我呀?。”

    听到‘至青’两个字,表婶干瘪的眼里,两行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至青啊,我那苦命的孩儿,你咋就想起俺们来了,是俺们亏了良心遭报应了,哪还有脸上你家门啊。”老伴地数落让范贻昌羞愧难当,讪讪地站在一旁,厚着脸皮搭话道:“侄儿啊,可是跟表叔算旧账来了,如今家里连吃的都没了,就剩下两条老命苦捱了。”

    赵至青厌恶地扫了范贻昌一眼,回头问表婶:“家里怎么会只有你俩人,表弟呢、、?”

    范氏叹了口气说;“家败了,孩子吃不饱饭,那年北伐军打过来,自己跑去入了行伍,六七年了,天南地北的打仗,还不知是死是活哩。”

    至青喟叹着,抬头望出去,正午的阳光懒散地照在西厢房顶,心一下子又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