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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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往事(一)

    我,叫做花颖,还是一朵牡丹化形。

    我刚化形时,便见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呆呆的望着我,而后她兴奋的张开双臂向我扑过来,紧紧抱住我,我至今仍然记得她那如阳光一般的笑容,直到现在那阳光仍在我心底照亮着我最后的凉薄。

    那是我莫敢遗忘的灿烂。

    她对我很好,准我进入她的府中住,还让人叫我二小姐,为我添新衣,买首饰,为我挽发髻,教我贴花黄,每次夫子上课,她也会带我一起去。

    慢慢的,我也开始懂得识字,读书,她不爱学这些,偏喜欢舞刀弄枪,经常跑出去打抱不平。

    她这般讨喜,对我很好,我也非常喜欢她,只是随着我对这世界了解的更多,我需求的也就更多。

    不知从何时开始,走在路上的时候,看见来往的行人,我便会起了贪念,想要他们的精气,而且总是会头晕目眩,身体也有些不受控制了。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只觉得身热如火,想出去吹吹清风,便偷偷起床,她就睡在我身边,熟睡的她让我不忍心打扰,独自披上外衣便出了门。

    门外漆黑一片,幽深的天空没有一丝光芒,但是空气中有一股很香的味道,我努力忍住,却发现自己已经抑制不住这种欲望,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在府中杀人,我不想看见她失落的眼神,于是我第一次越过高墙,吸光了一个男人的精气。

    他兴许是刚和朋友分别,孤身在这夜色中摸索着,浑身酒气,没有比他更加合适的猎物了。

    我知道如此不对,但如果不*气,我今日便会死在这里,我很苦恼,*气之后我渐渐冷静,看着地上冰冷的男尸,我感到一阵害怕,我知道这是触犯律法的。

    我脑海中有一个声音:这件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那她呢?杨君之呢?

    不,就算是她,也不行!

    谁也不能说,这件事只有我自己能知道!我知道杨君之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如果这件事暴露,以杨君之的性格定然会大义灭亲,陪着她一起入狱,但她不愿意,她不愿意被限制自由。

    现在要赶紧回去,我拉了拉衣角,感觉这夜风有些冷,必须在天亮之前回去,否则杨君之见她不在,定然会起疑。

    我加快了赶回去的脚步,小心翼翼将门开了一条缝,生怕吵醒她。

    “颖宝?你去哪了?”杨君之的声音忽然响起,吓得我冷汗刹那顺着鬓角流下,但我很快冷静下来,撒个谎吧,这个时候只能这样了,我深吸一口气,毕竟我从没有对她说过谎,“我起夜去了茅厕,打扰到你了么?”

    “没,你以前从不起夜,我以为你白天受了什么委屈,偷偷跑出去哭了呢,吓死我啦,快来睡觉。”她拍了拍床铺,揉着惺忪的睡眼说道。

    我松了一口气,见她如此便是放心了,她没有怀疑我,我尽量动作缓和,不露出紧张的模样,躺在她的身边,我躺下后她很快又入睡了,可我无法入眠,一整夜。

    果不出所料,此地有人惨死后,这事便传得沸沸扬扬,但官吏查无线索,只得判定酗酒而亡,我实在是很怕的,一直看着杨君之的脸色,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她有些蹙眉,但听了官吏的结果后她仿佛松了一口气,对着我微微一笑:“幸好是意外呢,我可真想不出我们的子民会做出如此凶残之事,是吧,颖宝。”

    我微微一怔,她认为我凶残吗,也是,毕竟她杀了人,我看着自己洁白如玉的双手,可是这分明是一双染过鲜血的手,怎么还能如此娇嫩?

    这种事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我知道的,这就是像文人吸食五石散,上瘾的。

    我忽然双手捂住脸呜呜啜泣,杨君之吓了一跳,急忙安慰我:“你不要害怕,我会保护好颖宝的。”她拍了拍我的背,我却哭的更凶,眼泪止不住的涌出来。

    我憎恨我自己,但又无可奈何,我不能对她说这些,她会赶走我的,就算知道这件事早晚暴露,但她还是想多拥有这份友谊一些时间。

    是夜,杨君之很晚还没有睡,有些沉默,说起来她今日被父亲叫去房间里面很长时间,之后她就一直闷闷不乐,她散着长发坐在铜镜面前,灯光映衬她的容貌十份分柔和,又有些悲伤。

    我很想安慰她,可她一句话也不说,我只好凑过去,坐到她身边,轻笑着握住她的手:“你怎么了?挨老爷的骂了么?”

    杨君之抬起眼来看着她,眼中竟然有晶莹闪烁,杨君之并不是那种眼泪会憋在肚子里的人,她敢爱敢恨,未曾见她梨花带雨,只有眼泪成灾,可如今,她的眼泪圈在眼眶里倔强的不肯出来,却让我更加心疼。

    “颖宝……”杨君之的声音有些颤抖,忽然一句话也哽咽在咽喉,无法传达,忽然抱着我就哭了出来,像个孩子一样,她一直想个孩子一样,经常哭闹,但又爱笑,可这次不一样,我感觉她第一次想依赖一个人了,这让我受宠若惊,然而这种欣喜并未持续很长时间。

    哭过之后,她抹去了余下的泪光,笑道:“颖宝,我们认识有十年了吧?”

    我点点头。

    “颖宝,明天就是我们第一天认识的日子了,我忽然想起来一些事。”

    “什么?”我说。

    “我记得你一直想知道是谁将你送给我的。”

    我确实对这个很是感兴趣,于是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毕竟,那个人……

    “他是个道士,见我孤单单的可怜我,便给了我你,他呀,说我和你有缘。

    “他说,当此花开花结果时,自会有一红衣姑娘与你交好,但交朋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愿意付出代价吗?我问他,是什么样的代价呢?

    “道人说,你的这位朋友天生患疾,而你需要用真心爱她,十年之后的相见之日,给她一滴血,如此她便可改邪归正。”杨君之目光迥然的看着我,看得我头皮发麻,全身都被禁锢,根本无法动弹。

    “颖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和我说实话,那些人,是不是你……?”杨君之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温暖,柔软,可我的手,冰冷,僵硬,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也定然很僵硬。

    我空白了许久,挣脱了她的手,转头到一边,因为我实在无法面对她:“是的,是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我抱着膝盖不知所措。

    我以为她会骂我,会打我,会质问我,可她只是起身抱住我,我现在确实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流泪。

    待我平静一些后,她才松开我,她看着镜子,递给我梳子说:“帮我梳梳头吧。”

    我拿起梳子,在她的秀发上轻轻梳理,她笑着说道:“好像又回到以前了呢,颖宝。”

    我笑而不语,她便继续说道:“其实那道人提醒过我,交朋友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也该在发现你不大正常时就追问你,只是我不想怀疑你,谁知竟然酿成大错。”

    我低下头,咬着下唇:“是我的错,您要怎样罚我我都认了。”

    杨君之叹气:“不是我,是父亲,他要将你……送到洛阳醉梦楼去。”

    我手下动作一顿,醉梦楼,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这能怪她吗?她也是阻止不了吧,“这次事情罪责在我,不取我性命已是仁慈,花颖不敢多求。”

    “颖宝……”杨君之镜中一双圆眼竟是悲伤和愧疚。

    我看着她,忽然身体一阵发热,我心叫不好,急忙停下了动作,杨君之的味道……很香,很诱人,我急忙扇了自己一巴掌,我竟然想要杨君之的命,我竟然会有这种恶毒的想法,我拼命远离她。

    可她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担忧的试探靠近:“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顿了顿,脚步也停下,“你是不是想要杀生了?”

    我用力咬着牙,说不出话,一张嘴就想朝她扑过去,让我碰到她她就完蛋了!我不能过去!

    杨君之转身走到床边,拿了她藏在枕下的解腕尖刀,刀光忽闪,她食指已渗出一滴鲜红,落在地毯化作血渍,映衬地毯的绒毛,便好似牡丹花开。

    杨君之走近我,奇怪的是,她靠近我的时候,我身上的潮热也渐渐褪去,我茫然盯着她,只见她抬手,将染着血的手指压在我眉间的朱砂牡丹印记上。

    身上的异状至此完全消失,杨君之像是松了一口气:“感觉好了么?”

    我点点头,却仍然不明白怎么回事,她伸手来扶我,我也依着她的力气站起来,只是身上仍然有些软,她便扶我到床上坐下。

    她有些欣然:“那道人果真未曾骗我,只要我用真心爱你,给你一滴我的血,你就可以改邪归正,你现在是不是不想吃人啦?”

    我动了动鼻子,确实没有那种感觉了,我也欣然的一笑。

    “太好啦!”杨君之激动的抱住我,“不过颖宝,你还是要走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道人最后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你每十年就要有一个真心爱你的人的一滴血否则你还是会想吃人的,我以为我可以一直在你的身边做你的血源,不过我想,你没能坚持到我给你第一滴血的日子,也没告诉我你的身体异状,擅自就去杀人,我们之间,已经产生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虽然我仍然爱你,但这份爱已经不再完美,我不想骗你,颖宝,你会怪我吗?”

    我苦笑:“这件事都错在我,我怎么会怪你?”我笑着,但其实我真的很崩溃,我一直用力攀着的浮木终于还是弃我而去,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这场景,可是当这一瞬间真的来临了,我还是不能承受。

    杨府已经再也容不下我,第二日清晨,杨君之的父亲便把我送走了,当时的情景我已经忘却,当时的心情我也已经模糊了,我只记得那天阳光很盛,和戏曲里面离别大雨完全不同,我掀开车帘回首望去,车已经走了很远了,但我还是看见那抹淡蓝色的身影在原地蹲了下去,将头埋在膝盖里。

    笨蛋,别哭啊,我不在那,谁给你怀抱让你哭个痛快呢。我捂住脸,却止不住指缝间滑落的眼泪。

    洛阳城是我见过最繁华的城池,在此之前我从未出过城,马车一路驾驶到醉梦楼,我下了车,站在这缠着红绸,涂着红漆的三层小楼面前。

    一个浓妆艳抹,有些年老的女人笑着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又拍了拍我的脸,惊喜道:“我花姐在这洛阳城混了半辈子,也没见过如此标致的美人胚子啊!这身段,这脸蛋,你定然是我们醉梦楼的头牌,只是怎的红了眼圈?”

    我摇摇头,微微一笑。

    她付了钱给车夫,便拉我进了楼内,但她把一块红纱披在我的头上,好像生怕我被人看了去,我不明白,为何她说我标致,却不肯给人看。

    她把我交给两个丫鬟模样的人,告诉她们好生打扮我,两个丫头很乖巧的说了声是。

    黄衣服的丫头很开朗,她一边为我梳头一边说:“姐姐你真的太美了,我从没有见过你这么美丽的人,我叫纤云,她叫弄巧,姐姐以后若是得了宠爱可不要忘了我们呀。”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我慢慢吟着,她没有听清,问了一遍,我忙摇头道:“没什么,我是说,苟富贵,勿相忘。”

    “哈哈,姐姐你好可爱!弄巧快给姐姐换上衣裳。”纤云已将发髻挽好,很熟练的给我涂上了胭脂水粉。

    我有些惊讶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以往杨君之也为我化过妆,却没有这样惊艳过,她常画淡妆,但此刻我觉得,这样妖冶一些的风格或许更适合我。

    “姐姐就像花中魁者,富贵之花。”纤云双手合十笑道:“嗯,我们醉梦楼的女子都有代号,不如姐姐就代号牡丹吧?”

    弄巧面无表情的看了纤云一眼,提醒道:“醉梦楼已经有一个牡丹了。”

    “谁说的?”门外一高亢的声音响起,只听一声便知道是花姐来了,她推门而入,见到我的时候微微睁大了眼睛,拍手叫好:“啧啧啧,真是稀释美人!给那些男人睡简直便宜了他们!对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笑道:“花颖。”

    “呔!居然和我一个姓氏,你以后就是我花姐的人,你不必卖身,只需要卖艺便好,只是唯独陪酒一事,你躲不掉。”花姐嘿嘿笑着。

    我点头:“多谢花姐安排。”我当时不理解她为什么对我这般好,直到我打拼许多年才知道,这样我的利用价值更高,仅此而已。

    花姐满意的点头,“以后你就叫牡丹,以前的牡丹,已经被我赶回家了。”

    第一次站在绣台上时,我很羞涩,不敢开口,花姐大方的介绍了我,下面的男人也是鱼龙混杂,但都两眼放光的看着我,开始我不习惯,弹琴也有些不自在,但后来也习惯了。

    我甚至学会了如何用眼神让一个男人服从命令,用什么样的动作什么样的表情让男人们产生什么样的感觉,这些事情我已经都可以拿捏的很好了。

    这里的人都是苦命,花姐又一向很重视姐妹之间的关系调解,故而即使是闭门,醉梦楼也没有尔虞我诈,这让我很轻松了一些。

    只是一晃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十年之约很快就要到了,只是,真正爱我的人还没有出现,虽然我平日有许多人追捧,但我知道像他们不过是贪图美色,而非真正的爱我。

    我很苦恼,不过也好,这个地方让我可以单独接触许多客人,每个人吸取一点精气,够我维持不灭就好。

    “牡丹小姐,热水已经添好了。”弄巧说罢,便出了门。

    我走入水池,池中缓缓升腾雾气,我试了试水温,才放心进入。

    我一天中最享受莫过于此了,热水总是可以让我的精神放松下来,不至于太过疲惫。

    忽然,窗外一阵喧闹,风从窗外悠悠钻进来,我一眼瞥过去,知道有人闯入,拉起自己的纱衣穿上,看向窗边的身影,我并未害怕,慢慢走过去,拉开了挡住窗的帘子,见到了一张俊秀的面容。

    他的眼神纯净,带着一丝羞赧,我玩心忽起,挑起他的下颚笑道:“这是哪家的黄毛小子,竟然跑来醉红楼偷看花魁来了,若是想看,正门买票。”

    “不,不,不是这样的,”他整张脸都红透了,急忙起身,但腿上有伤,又立刻摔下去,他一咧嘴,但没叫疼,抱拳说道:“在下只是路过,误入此地,叨扰了姑娘实在是对不住。”

    我皱起鼻子,贴近他的颈部闻了闻,忽然怔住,这个味道,是多久没有闻见了?久到我几乎都要忘记这个味道了,“你身上,有一股故人的味道。”

    少年抱拳:“在下告辞。”

    我见他要走,便抬手抓住他的衣带,他果真摔在地上,我没忍住笑,但很快便收敛回去,“你这就想走吗,我的地盘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少年目色一沉,估计是刚才摔得不轻,伤口裂开,他忍着痛说道:“那你想怎样?”

    “把伤口处理了再走。”我伸手到他面前,至于他要不要我扶,我便不知道了,但他此时此刻走不能走,伤口又疼痛难忍,接受我的手臂是最好的选择。

    果然,他抓住了我的手臂,我便顺势扶起他,将他扶进我的卧室,但我并不想让他躺我的床,于是只是让他坐在软席上面。

    我将他手受伤处的衣物撕下,伤口很深,出血有些严重,我将手放在他伤口的一分处,我的妖力可以吸出他伤口处的异物并迅速治疗。

    我并非出于这少年才救他,只是因为他身上那气息,那分明是杨君之的气息,他是杨君之的朋友?是杨君之喜欢的人吗?

    自从八年前那件事,她便不想瞒着任何一个和杨君之相关的人自己是妖的事情,这么做她会处于很被动的境地,但也可以让她心安。

    少年人惊讶的看着自己的伤口,如今已经痊愈而且完好如初,激动的说不出话,许久才抬头看着她道:“你是神仙吗?”

    我粲然一笑,叠腿坐在桌前,托着下颚看他:“非也,我是牡丹花妖。”

    “妖?”

    “害怕了?小弟弟。”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酌一口。

    “我何曾怕过什么?只是我未料到这世间竟然真的有妖。”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伤腿,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不想再与他谈论此事,我只想知道杨君之的事情:“我问你小子,你可曾认识杨君之?”

    少年人摇摇头:“不曾认得,却听说过。”

    原来不认识么……我有些失落,不过他听说过杨君之也不错了,可是他身上的气息又是哪里来的呢?自己救错了人吗?

    少年人见我许久不答,便继续说道:“我的一个……恩人,认识她,我曾见她们通信。”

    “哦?你恩人很多么。”我微微一笑,已经失去了和他对话的兴趣,摆摆手道:“我累了要休息了,你好自为之。”

    少年人意会了她在下逐客令,抱拳道:“在下告辞,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我打了一个哈欠,“以身相许的话就不必了,对了,你的名字?”

    他已经走到窗边跃下,但我还是听到他说了什么:“易司南,日勿易,罗盘司南。”

    我忍不住重复道:“易司南么,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