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问题
乞儿迈着虚弱的步伐离开了，离开了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寒风刮在他脸上，将他的小脸刮得通红，无数道细小的口子溢出鲜血。他红着眼最后看了一眼小镇，忍不住想要哭。
他倔强地仰起头，任由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始终没有让它流下。
此时正值冬季，寒风凛冽。一个年仅六岁的乞儿，根本没有办法在风雪里活下来。
他倒在了风雪中。
一个杵着拐杖的老人从风雪中路过，捡到了那个乞儿。
此后乞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和那个老人生活在一起。那个老人自然有儿女，但老人没有和儿女们住在一起，她生命最后的一段时日，是乞儿陪在身边。
那个老人没有什么遗产，只有一座茅草屋。生前那些儿女极少光顾，但老人死后，她的那些儿女仿佛一夜间全部都变成孝子，跪在茅屋前哭得嘶声力竭。
老人下葬后，那座茅屋被他们推倒，盖上了一座新房，乞儿再一次被嫌弃。
他又离开了。
这次他已经九岁，而且没有人知道他在某个夜里感知到了一道美妙的气息。成为了一个修行者。
他这次走的很彻底，不想再和人们一起生活了。
他走进了苍山，幸运的是，他在苍山又被人捡到了。
他终于真正踏上了修行的道路。
很多年后，他听到一个消息，当年收留并守护他的那个老人的后代，受人欺辱自杀而死。这与他无关，所有知道他人生轨迹的人都这么认为。
他也这么想，只是在那夜，他梦到了已经很多年没有梦到的老人，老人慈祥地看着他，没有让他下山报仇，也没有说当年如何如何。
梦醒了，他也醒了。
他不顾老师的反对，叛出师门，折剑下山。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修行弟子，多了一位冷酷嗜杀的无情剑客。
古阙子看着陈今，眼前这个浑身是血几乎快要奔溃的少年渐渐与记忆深处的乞儿重合在一起。这是多么相似的两个少年，多么令人值得回味的热血时代。
因为这种复杂的情绪，他第一次将目光真正落在陈今身上，落在陈今身旁的李小仙身上。
目光落下后，便再也收不回去。
陈今身旁那个昏厥了多日的小家伙，哪里是连感知都跨不进去的废物，分明是一块即将凝气的璞玉。
身形微动，古阙子的身影出现在李小仙身旁，手指搭在李小仙手上。
世上有许多人的面部表情天生单调，无论是做乞儿还是做苍山剑宗的客卿长老，古阙子脸上几乎都看不到任何表情。可是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很凝重，搭在李小仙手上的两根手指微微颤抖着。似乎遇到了极为令之震撼的事情。
山门内，风洛尘看着古阙子脸上的凝重神情，心中同样震惊无比，他知道要让这位死人般的客卿长老凝神气重是何等的困难。
“他竟出手救人！”
“那个昏迷的少年竟是个天才？”
哪里有那么多天才。
风洛尘很难相信，一个连感知都没有跨入的少年会是天资卓越之辈，但此时古阙子的怪异举动让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极大。
但凡天才，大多不愿遇见比自己更加天才的同类，因为这会将他的光彩夺去。风洛尘作为苍山剑宗少宗主，年仅十七岁便已经跨入元丹中品，任凭再苛刻的人去评价，他都算得上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就是他这样一个天才，当初初识感知之时，宗主向古阙子发出诚挚的邀请，结果被拒绝了。
可是此时，当年那个冷淡拒绝自己拜师的古阙子，竟屈尊为一个废物把脉，如果不是因为愿意收他为徒，这以冷酷无情著称于世的冷血怪物哪里会去做这些事情。
“恐怕即便自己快要病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低头看自已一眼吧！”
风洛尘有些酸楚地想着，脸上的表情却没有流露出丝毫，依旧是那么温和微笑着的模样，依旧将手负在身后。看向山门外那两个少年的目光依旧如此怜悯。
宛若一个悲天悯人的谦谦君子！
陈今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古阙子身上，当他看到古阙子将手指搭在李小仙手臂上时，他那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些舒缓。
他虽然不知道这位仙人是谁，但既然能够站在山门之前，那么一定有办法救小小。心绪稍松，于是心底泛起无边的倦意，好想就此昏过去。
就在他身体摇摇欲坠，几乎快要倒下时，他感受到了山门那道目光。那道目光里充满了温暖，似乎对自己的遭遇感同身受，眼里的悲悯几乎快要溢出来，眉头微微邹起。
陈今缓缓抬起头。
此时困兽之斗早已散去，他眼中只是依稀有些猩红，更多的还是满目的倦意和呆滞。
呆滞的目光和悲悯的目光相遇。
一朝相遇，便是无数风雨。
白衣胜雪，发黑如墨，眉头微皱，腰间古剑。陈今脑海中砰然发出一声轰鸣。
一柄古意盎然的剑划破长空，出现在陈今脑海中，出现在他灵魂深处，枉死的二十几条人命，一张张凄厉绝望的面孔不停在他眼底浮现。
四年前那灭族之祸的罪魁祸首，那凌空而立，挥剑杀人的仙人竟在这种情况下相遇。
灭族仇人，苍山剑宗。
报仇雪恨！
陈今感受到了灵魂最深处的呐喊，困兽之斗蠢蠢欲动，几乎就要再次燃起。可是这一线之隔的山门，将他与仇人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到了正确的仇人。
此时他的身体状态，不要说报仇，就连保持着清醒都十分困难。面对仇人悲悯的目光，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只有沉默。
将魂体内躁动的情绪死命压下，陈今缓缓低下了头，他不敢再看，他怕那个谦谦君子般的杀人魔头从他眼中看出仇恨。
好在太累，好在神情呆滞，好在风洛尘太过骄傲。
是的，风洛尘眼中根本没有陈今，他虽然看着两个少年，但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是放在古阙子身上，而且他此时心底很酸，情绪太过复杂。哪里还容得下根本不在记忆中的少年。
四年多前的事情，他早已经忘了。
风洛尘能忘记，但有的人却忘不了。陈今当然不可能忘，古阙子也没忘记。
一年前，久困于元婴巅峰的他想起很多年前听到过的一个秘密。失落镇陈家藏有一座九鼎。
古阙子初闻这个这个秘密时还是个乞儿，对九鼎根本没有任何想法，修行数百年后，他再次想起那个传说，自然有了想法。
所以他借着启灵剑会的名义出山，去了失落小镇，见了白知庸，跨入了分神境界。他知道陈家怀璧其罪，被灭了满门，也知道灭门之祸的罪魁祸首是谁。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想拿过九鼎。此时的他，自然也不再需要那等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当他感受到陈今目光里那抹一闪而过的仇恨和杀意时，他便已经猜到了些许。
只是，这和他没什么关系。
将手指从李小仙身上移开，古阙子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本座可以为他治病，甚至可以收他为关门弟子，你觉得如何？”
如果在见到山门那道身影之前，陈今听到这句话或许会很开心，毫不犹豫为小小应承下来，甚至代他磕上几个头，免得这位仙人反悔。
只是现在，既然他见到了那道身影，那么自然不可能当做从未见到。
如果小小成为了苍山剑宗的弟子，那当自己杀上山门报仇的时候他该如何处之？一面是朋友，一面是师门。
以李小仙的性情，或许根本没有办法做出选择。
陈今将小小当做自己的朋友，不愿将朋友置于两相为难的境地。所以他沉默。
直到许久后，才干涩问道：“可以只治病吗？”
这句话没有什么道理，甚至听在风洛尘耳中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居然不愿让自己的朋友成为古阙子的关门弟子？
这事儿传出去，不知道苍山有多少人要羞愧到死。
而且如果不是为了拜入山门，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此处，既然来到了此处，又为何不愿拜师？
这句话对山门内的少年们来说，确实没道理，但古阙子明白这句话中的道理，只是有些决定，他还是想再看看。
于是他眉目一凝，双手负在身后，冷冷问道:“为什么？”
他之所以说出收李小仙为关门弟子的话语，其实也是想看看，看看这个少年要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以为这个少年会坚决地拒绝，或者是兴奋地接受。却没有想到这少年会提出这么一个无理的要求。
如果少年坚决拒绝，他眼中再无此人。如果这少年兴奋地接受，更会将之看低几分。一个人太过自我他不喜欢，太过做作他更是不喜。
只是这问题本就没有第四种答案，而陈今的答案，在他眼里却又太过无礼。如果不是为了收这个天赋绝佳的孩子为徒，又怎么可能愿意出手相救？
既然如此，你的问题便不是问题。我的问题才是你必须要回答的问题。
明知为何，却还是出问，正是逼迫，也是拷问。
这个问题陈今不敢回答，只好学着李小仙的模样，低下脑袋看着脚下并不存在的蚂蚁，沉默不语。
沉默便是回答。
(本章完)
寒风刮在他脸上，将他的小脸刮得通红，无数道细小的口子溢出鲜血。他红着眼最后看了一眼小镇，忍不住想要哭。
他倔强地仰起头，任由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始终没有让它流下。
此时正值冬季，寒风凛冽。一个年仅六岁的乞儿，根本没有办法在风雪里活下来。
他倒在了风雪中。
一个杵着拐杖的老人从风雪中路过，捡到了那个乞儿。
此后乞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和那个老人生活在一起。那个老人自然有儿女，但老人没有和儿女们住在一起，她生命最后的一段时日，是乞儿陪在身边。
那个老人没有什么遗产，只有一座茅草屋。生前那些儿女极少光顾，但老人死后，她的那些儿女仿佛一夜间全部都变成孝子，跪在茅屋前哭得嘶声力竭。
老人下葬后，那座茅屋被他们推倒，盖上了一座新房，乞儿再一次被嫌弃。
他又离开了。
这次他已经九岁，而且没有人知道他在某个夜里感知到了一道美妙的气息。成为了一个修行者。
他这次走的很彻底，不想再和人们一起生活了。
他走进了苍山，幸运的是，他在苍山又被人捡到了。
他终于真正踏上了修行的道路。
很多年后，他听到一个消息，当年收留并守护他的那个老人的后代，受人欺辱自杀而死。这与他无关，所有知道他人生轨迹的人都这么认为。
他也这么想，只是在那夜，他梦到了已经很多年没有梦到的老人，老人慈祥地看着他，没有让他下山报仇，也没有说当年如何如何。
梦醒了，他也醒了。
他不顾老师的反对，叛出师门，折剑下山。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修行弟子，多了一位冷酷嗜杀的无情剑客。
古阙子看着陈今，眼前这个浑身是血几乎快要奔溃的少年渐渐与记忆深处的乞儿重合在一起。这是多么相似的两个少年，多么令人值得回味的热血时代。
因为这种复杂的情绪，他第一次将目光真正落在陈今身上，落在陈今身旁的李小仙身上。
目光落下后，便再也收不回去。
陈今身旁那个昏厥了多日的小家伙，哪里是连感知都跨不进去的废物，分明是一块即将凝气的璞玉。
身形微动，古阙子的身影出现在李小仙身旁，手指搭在李小仙手上。
世上有许多人的面部表情天生单调，无论是做乞儿还是做苍山剑宗的客卿长老，古阙子脸上几乎都看不到任何表情。可是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很凝重，搭在李小仙手上的两根手指微微颤抖着。似乎遇到了极为令之震撼的事情。
山门内，风洛尘看着古阙子脸上的凝重神情，心中同样震惊无比，他知道要让这位死人般的客卿长老凝神气重是何等的困难。
“他竟出手救人！”
“那个昏迷的少年竟是个天才？”
哪里有那么多天才。
风洛尘很难相信，一个连感知都没有跨入的少年会是天资卓越之辈，但此时古阙子的怪异举动让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极大。
但凡天才，大多不愿遇见比自己更加天才的同类，因为这会将他的光彩夺去。风洛尘作为苍山剑宗少宗主，年仅十七岁便已经跨入元丹中品，任凭再苛刻的人去评价，他都算得上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就是他这样一个天才，当初初识感知之时，宗主向古阙子发出诚挚的邀请，结果被拒绝了。
可是此时，当年那个冷淡拒绝自己拜师的古阙子，竟屈尊为一个废物把脉，如果不是因为愿意收他为徒，这以冷酷无情著称于世的冷血怪物哪里会去做这些事情。
“恐怕即便自己快要病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低头看自已一眼吧！”
风洛尘有些酸楚地想着，脸上的表情却没有流露出丝毫，依旧是那么温和微笑着的模样，依旧将手负在身后。看向山门外那两个少年的目光依旧如此怜悯。
宛若一个悲天悯人的谦谦君子！
陈今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古阙子身上，当他看到古阙子将手指搭在李小仙手臂上时，他那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些舒缓。
他虽然不知道这位仙人是谁，但既然能够站在山门之前，那么一定有办法救小小。心绪稍松，于是心底泛起无边的倦意，好想就此昏过去。
就在他身体摇摇欲坠，几乎快要倒下时，他感受到了山门那道目光。那道目光里充满了温暖，似乎对自己的遭遇感同身受，眼里的悲悯几乎快要溢出来，眉头微微邹起。
陈今缓缓抬起头。
此时困兽之斗早已散去，他眼中只是依稀有些猩红，更多的还是满目的倦意和呆滞。
呆滞的目光和悲悯的目光相遇。
一朝相遇，便是无数风雨。
白衣胜雪，发黑如墨，眉头微皱，腰间古剑。陈今脑海中砰然发出一声轰鸣。
一柄古意盎然的剑划破长空，出现在陈今脑海中，出现在他灵魂深处，枉死的二十几条人命，一张张凄厉绝望的面孔不停在他眼底浮现。
四年前那灭族之祸的罪魁祸首，那凌空而立，挥剑杀人的仙人竟在这种情况下相遇。
灭族仇人，苍山剑宗。
报仇雪恨！
陈今感受到了灵魂最深处的呐喊，困兽之斗蠢蠢欲动，几乎就要再次燃起。可是这一线之隔的山门，将他与仇人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到了正确的仇人。
此时他的身体状态，不要说报仇，就连保持着清醒都十分困难。面对仇人悲悯的目光，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只有沉默。
将魂体内躁动的情绪死命压下，陈今缓缓低下了头，他不敢再看，他怕那个谦谦君子般的杀人魔头从他眼中看出仇恨。
好在太累，好在神情呆滞，好在风洛尘太过骄傲。
是的，风洛尘眼中根本没有陈今，他虽然看着两个少年，但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是放在古阙子身上，而且他此时心底很酸，情绪太过复杂。哪里还容得下根本不在记忆中的少年。
四年多前的事情，他早已经忘了。
风洛尘能忘记，但有的人却忘不了。陈今当然不可能忘，古阙子也没忘记。
一年前，久困于元婴巅峰的他想起很多年前听到过的一个秘密。失落镇陈家藏有一座九鼎。
古阙子初闻这个这个秘密时还是个乞儿，对九鼎根本没有任何想法，修行数百年后，他再次想起那个传说，自然有了想法。
所以他借着启灵剑会的名义出山，去了失落小镇，见了白知庸，跨入了分神境界。他知道陈家怀璧其罪，被灭了满门，也知道灭门之祸的罪魁祸首是谁。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想拿过九鼎。此时的他，自然也不再需要那等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当他感受到陈今目光里那抹一闪而过的仇恨和杀意时，他便已经猜到了些许。
只是，这和他没什么关系。
将手指从李小仙身上移开，古阙子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本座可以为他治病，甚至可以收他为关门弟子，你觉得如何？”
如果在见到山门那道身影之前，陈今听到这句话或许会很开心，毫不犹豫为小小应承下来，甚至代他磕上几个头，免得这位仙人反悔。
只是现在，既然他见到了那道身影，那么自然不可能当做从未见到。
如果小小成为了苍山剑宗的弟子，那当自己杀上山门报仇的时候他该如何处之？一面是朋友，一面是师门。
以李小仙的性情，或许根本没有办法做出选择。
陈今将小小当做自己的朋友，不愿将朋友置于两相为难的境地。所以他沉默。
直到许久后，才干涩问道：“可以只治病吗？”
这句话没有什么道理，甚至听在风洛尘耳中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居然不愿让自己的朋友成为古阙子的关门弟子？
这事儿传出去，不知道苍山有多少人要羞愧到死。
而且如果不是为了拜入山门，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此处，既然来到了此处，又为何不愿拜师？
这句话对山门内的少年们来说，确实没道理，但古阙子明白这句话中的道理，只是有些决定，他还是想再看看。
于是他眉目一凝，双手负在身后，冷冷问道:“为什么？”
他之所以说出收李小仙为关门弟子的话语，其实也是想看看，看看这个少年要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以为这个少年会坚决地拒绝，或者是兴奋地接受。却没有想到这少年会提出这么一个无理的要求。
如果少年坚决拒绝，他眼中再无此人。如果这少年兴奋地接受，更会将之看低几分。一个人太过自我他不喜欢，太过做作他更是不喜。
只是这问题本就没有第四种答案，而陈今的答案，在他眼里却又太过无礼。如果不是为了收这个天赋绝佳的孩子为徒，又怎么可能愿意出手相救？
既然如此，你的问题便不是问题。我的问题才是你必须要回答的问题。
明知为何，却还是出问，正是逼迫，也是拷问。
这个问题陈今不敢回答，只好学着李小仙的模样，低下脑袋看着脚下并不存在的蚂蚁，沉默不语。
沉默便是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