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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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非死不可

    雨淅淅沥沥地击打着赵王府的琉璃瓦,屋檐下青苔油绿。细雨敲青竹,甚有诗意,只可惜,赵王府中无人去听。

    张文礼站在门廊下,竖起耳朵细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女人的啼哭声伴随着雨点一起传入耳中,张文礼很熟悉,这是王镕夫人赵氏的声音。一阵吵闹之后,张文礼听见“啪”的一声脆响,王镕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跺,气骂道:“诲儿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大不孝,还不是被你惯的!”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啊!”哭声越来越高,“诲儿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你以为我想他去死吗?可他得罪了晋王——”

    “晋王晋王!你是他老子,还是晋王是他老子?难道他晋王,还大过你这个老子?”

    “别胡说八道!”王镕大喝一声。张文礼都能想象得到,王镕听见这话时定然吓了一跳,眼神不自觉地瞄了一眼门外,生怕被什么人听到,然后传到晋王的耳朵里。

    可这样一来,啼哭声更大了,立马盖住了下雨的声音。没多久,王镕便摔门出来了,气冲冲地冲进雨中。张文礼连忙撑起伞跟了过去。

    “大王——”张文礼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这些年一直是二公子伺候左右,夫人肯定舍不得二公子,可晋王那边——大王打算如何?”

    王镕越想越糟心,长叹一声:“还能如何!他要什么,我给就是了!难道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他还真这点面子都不给!”

    张文礼面上虽笑着点头,心里却乱如雨点,两只眼睛随着脚步一起晃动着。那日城墙之上,王昭诲要杀王镕,他为了在王镕面前邀功,挡了一剑。此次蒋玉衡被王昭诲抓走的事,甚至王昭诲的藏身之处,都是他告诉李存勖的。若王昭诲此次不死,一定会找自己秋后算账,那岂不是后患无穷?

    不,他非死不可!

    第二日,王镕备好了美酒佳肴,让张文礼亲自去请李存勖赴宴。张文礼求之不得,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客馆,李存勖正在看周德威送来的密折,他只好在门外等候。

    不一会儿,他被召入,三言两语说完王镕的邀请后,他便半是哭诉半是试探道:“晋王救救小的!王昭诲冒犯晋王,晋王早已下令让赵王杀了王昭诲,可赵王却一直拖延!王昭诲若知道是小的出卖了他,定会扒了小的的皮!求晋王垂怜!”

    李存勖吹了吹刚沏好的热茶,不动声色道:“你有本事出卖旧主,就该有本事自己脱身!”

    李存勖向来不喜欢叛徒,即便是出卖主子而投靠自己的叛徒。因为所有的主子都忌惮,都害怕有一天这样的叛徒会出现在自己的阵营中。

    张文礼早就想到李存勖绝不会把他的生死放在眼里,诉苦不成,便只有激将了。

    “小的命贱,死不足惜!可恨的是,赵王竟敢不把晋王您放在眼里,公然在府中叫骂,说——”他乌溜溜的眼珠不停地瞄着李存勖的脸色,“说您心胸狭隘,竟为了个女奴而动怒,也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当他看到李存勖乌黑的剑眉微微蹙起时,他知道激将成了。可他没想到的是,李存勖刚刚皱起的眉转瞬间展开,一双冷眼牢牢盯住自己。

    “本王不喜欢激将法!”

    这冰冷的声音寒得张文礼打了个哆嗦,话都说不出口,直缩着肩膀频频点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那一瞬间,李存勖的确动怒了,可他怒的不是王镕有没有骂他心胸狭隘,怒的也不是张文礼的搬弄口舌与激将之法,而是张文礼不经意间又提醒了他蒋玉衡是什么身份。若她是女奴又如何?堂堂晋王又何曾忌惮过这些!可她不仅仅是女奴,而他,也不能因她而被天下人耻笑,被天下人唾骂!

    良久,他才从微弱的情绪起伏中逃离,又挂上那副冷面:“王昭诲本王不会留,但何时死,要看你的本事!你若有能耐,本王会考虑!”

    “那——”张文礼似乎看到了无限的前程摆在自己的面前,他双眼放光道,“此事一了,不知在下可能去晋阳谋一份差事?”

    “你还留在镇州!”李存勖丢下这一句,不留半分商量的余地,转身就走。张文礼颇为失落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吞了一口气,敢怒而不敢言,想争却不敢辩。

    夏日的雨总是无比狂暴,伴随着奔雷闪电,可今日这雨却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如初生的竹笋,如乍开的梨花。蒋玉衡靠在竹榻上,将头倚在小轩窗边,因受了伤而体虚怕冷,她盖了一条墨绿色的毯子。

    屋檐上的雨滚成一滴水珠,滴答,落进窗前的莲花缸里,散开的涟漪荡起听雨的睡莲,惊醒水中的鱼儿。看到它们游得欢快,蒋玉衡不禁动了心,伸出手想掬一捧清波,逗一逗小鱼。可她的手刚伸出窗外,就被什么穗子打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别过脸一看,原来是李存勖挑起腰间的玉佩,用玉下的穗子打了她。他用责备的语气问道:“做什么?伤好得太快了是吗?”

    蒋玉衡一边摸着自己并不疼的手,一边强忍着内心的窃喜。她受伤的这几天,李存勖虽从未说过一句关心的话,总是用这种责备的语气,但她听得出来,这种责备里全是关心。

    她扬起脸:“大王方才跟谁说话呢?”

    李存勖隔着窗,用一种波澜不惊的温柔目光望着她:“待会儿我去赵王府赴宴,你好好养伤,不许玩水!”

    他说完就要走,蒋玉衡听到“赵王府”三个字,顿时想起了王昭祚的话,她急忙喊住:“大王——大王真的——要杀了王昭诲?”

    “怎么?”李存勖转身,此刻他的目光中却全无温柔,反而透露出一种威逼之势。

    “没——”蒋玉衡被这种气势压得开始惊慌,他总是这样,一会儿让你亲近,一会儿又让人想躲得远远的。“玉衡只是疑惑,大王不是一直——”她想问,在他们兄弟二人之中,李存勖明明一直想杀的是王昭祚,为何现在却要杀掉王昭诲。可话到嘴边,她又怕李存勖误会,于是改口道:“大王不是一直想取镇州吗?为何不趁机一举夺下?”

    李存勖望着惊慌失措、言辞闪躲的她,不慌不忙道:“因为时机未到,本王不会给别人任何群起而攻之的机会!”

    蒋玉衡“哦”了一声,虽然她极力调控自己的情绪,但李存勖还是听出了她的失落。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她的英雄却并不是为了她。可是她不知道,她的英雄只是不想承认。

    “放心了吗?”李存勖的话里带着几分哀怨和怒气。蒋玉衡不解地望着他,不明所以。直到李存勖的身影消失在细雨中,她才明白过来,李存勖那最后一句,定是因为王昭祚。他定以为,自己问这么多是因为放心不下王昭祚。

    蒋玉衡满心委屈地抠着木窗上的雕花,可细想想李存勖方才失落而倔强的神情,又满心窃喜,一时间,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赵王府府门大开,王镕亲自站在细雨中恭敬地等候着。席上瓜果佳酿,美人舞袖生香,王镕还特意准备了一批伶人任李存勖挑选,可李存勖一个都没瞧上眼。

    眼见气氛尴尬,王镕端起新挖出的女儿红,领着王昭祚,缓缓走到李存勖面前。张文礼见状,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李存勖的身上,悄悄给站在门边的一个小厮递了个眼神,那小厮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王镕给李存勖斟了满满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敬道:“这是我珍藏了十多年的美酒,晋王尝尝?”

    就在李存勖端起杯子要一饮而尽的时候,突然“嗞啦”一声,乐曲莫名被扰乱。众人纷纷扭头,只见一个弹琴的乐工满面惊慌之色,面前的琴断了一根弦。而那乐工的眼光牢牢地盯着李存勖手里的酒杯。

    “真是败兴!拉下去!”王镕喝道。

    见那乐工一声求饶的话也没有,李存勖更觉得奇怪,于是阻止道:“慢着!”他起身,慢慢踱到那个乐工面前,仔细瞧了瞧,又摸了摸那把断弦的琴。那把琴成色不算旧,李存勖拨了拨,其他的弦也都完好无损,丝毫没有断裂的迹象,唯独断了的那根,本不该断,除非,有人故意要它这时候断。

    “为本王弹琴,很紧张?”李存勖的气息压得那乐工不敢抬头。他缓缓将手中的酒杯递到那乐工的跟前:“这杯酒,赏你了!”

    那乐工抬起头,惊恐的双眸在那只酒杯上游移,而后牢牢盯住李存勖的脸。他苍白的双唇上下哆嗦着,整个人瑟瑟发抖。

    “去死吧!”一声凶狠的咆哮刺破了静默,那声音如同从地底爬出来的。一柄匕首从下面直刺而来,朝着李存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