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歌笑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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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死局(十一)

    一个想法涌上了刘邦的心头,惊得他背后一凉,也许……也许戚夫人说的有几分道理。如果是刘盈自己布的这个局,其实也是说的通的啊!

    试想一下,如果刘盈果真心思深沉,当真可以选一个和自己长相一致的人,安排那人进行刺杀,而自己本人则特地跑到刘老太公那里,造成当时不在皇宫的证明。刺杀自然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一个与太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混宫里来,想要把皇帝一刀捅死,必定会引起怀疑。倒是首当其冲的,便是戚夫人和刘如意了。

    皇位之争,步步惊心,为了铲除自己的竞争者,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刘邦自己可就是当中的翘楚啊。

    刘邦看着太子,刚要说一句“很好,你很好”,却被一旁坐着的萧何先截了话头,到:“夫人当真不愧是好才学,连这等的故事都能想的出来。这话臣听了,却是一万个不信的。空口白牙的,总要拿出点实证才好。”。

    戚夫人在后宫一向是和那秋天的螃蟹一样,是直着走的,那里有人敢这样当面说她的过失,一张俏脸都红了,刘邦却假装没看见。后宫有后宫的规矩,前朝有前朝的规矩,后宫的妃子本就不该非议东宫储君,萧何作为百官之首,申斥一句,却也算师出有名。

    刘老太公一听这话,嘿嘿一乐,心想这萧家的郎君不愧是个读书人,说话在理,在理。

    萧何说完,又咳嗽了两声,转向坐上的皇帝,道:“陛下啊,凡是多个心眼儿呢,总是不错的。但是,这心眼儿留的太多了,伤了孩子的心,也就不好了。毕竟啊,咱们都老了,以后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萧昶当即在心里佩服了他爹一下,果然这姜还是老的辣,一下子就说到了皇帝的心坎儿里去。说一千,到一万,皇帝最爱的还是他那万里江山,大汉朝的政局稳固才是腔调。要是皇室的人当真天天的相互猜疑,没有两年,这大汉的江山也就要亡了。

    萧昶看了看形式,当真是大好,反正现在既有太上皇撑腰,又有他爹这个老狐狸在,不乘胜追击,却还等什么?于是,赶紧趁着喝杏皮水的功夫,又从那粗陶的杯子上偷偷的递了个眼色给刘盈。

    老子说要谦和柔弱,方才是长生之道。却不知为君之道,除了谦和,还要在关键时刻,要能挑起万千斤的重担,才能被人看的起。

    刘盈果然聪颖,一个眼神就懂了。当即拿起一杯酒,对着刘邦跪下,到:“父王,儿臣在此对天发誓,儿臣不是那无聊之徒,只想着天天窝里斗来我去。儿臣但凡有什么阴毒的心思,也是用在咱们大汉朝的仇人身上,那项羽的旧部,那西北方的匈奴,儿臣殚精竭虑,无时无刻想的不是怎么铲除了他们,好让咱们大汉朝的江山稳固。父王明鉴。”。

    刘盈这个人,当了太子好几年,党羽没有,军队没有,就连对着自己的太傅,都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唯一落下的,就是个仁孝方正识大体的好名声罢了。所以,如此精忠报国的话旁人说出来,刘邦是不信的,唯独刘盈说出来,刘邦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萧何轻咳了两句,又插了几句不要紧的话,大概意思就是这两只豹子的钱他还没给全款,光是定金,就把他的腰包都掏空了,还望陛下能好歹支援一下。

    刘邦听了,忍不住肚子里好笑,这萧何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端方的君子了,怎么越到老年,越是贪财呢?可是不知为何,看着萧何意味深长的眼神,刘邦又觉得萧何另有所指。

    萧何这个人,就是这样。有话呢,从来都不带好哈好说的,非得就要绕着八百个弯子才成。刘邦已经开始盘算着,等家宴结束之后,邀请他单独喝一杯酒。

    哎,其实要是天下的读书人都能像萧何这样就好了,聪明,务实,从来不说什么大道理,一声不吭的就能把事情都实实在在的办好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还知道要给宝座上的皇帝好歹留点面子。

    想到这里,刘邦又扭头看了萧昶一眼,觉得这样子的也不错,虽然萧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是他却总是更偏爱这孩子一些,直率,忠心,脑壳好看又好使,还没那么多臭毛病。尤其是生的一具蒙骗世人的好皮囊,偏偏又有那一点点的小无赖气息,让刘邦觉得怎么看他怎么顺眼。

    折腾了大半天,刘老太爷也乏了,刘盈很是孝子贤孙的跟在祖父身后,扶着老人家慢慢的走了。刘老太爷临走前还特地敲打了刘邦一下,说是张敖毕竟是自己家女婿,别太过分了,好歹得给阿乐留点颜面啊。要是张敖真的不规矩,有别的心思,就在这花园里直接往湖里一推就完了,别到声张,让阿乐太过难堪。

    刘盈听了这话,又偷看了自家老子的脸色,心道张敖这次,估计是要凶多吉少了。

    刘邦的心思呢,还是希望刘乐去匈奴和亲的。对于汉朝皇室来说,与那匈奴和亲就是一场豪赌,一赔二十四,虽然赔的点数非常高,但是万一侥幸赢了的话,却是一本万利。输了的话,也不过再送新的筹码上去。反正,皇室的公主也不少,实在不成了,还有宫女顶上。刘邦是天下之主,不会太过心疼和稀罕的。

    所以,刘邦自然是想把身份最为尊贵的刘乐押上去的。其实,鲁元公主刘乐一向性情温顺,心思也很单纯,如果刘邦这个当爹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未必就不能说动。汉匈联姻,帝王嫡女外嫁他国,保大汉边疆稳定,正是一段千古佳话。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刘乐已经与赵王世子张敖定亲多年,心里早就认定了他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婿,所以突然一听说要另嫁他人,受不住,便吓得神志不清了。

    刘盈小心翼翼的看着刘邦的神色。他这个爹,其实何尝不是个慈父。但是面对着江山和宝座,儿女什么的,总是要排到第二位。即便如此,这次如意算盘落空弄,刘邦也未必就会舍得把“不识大体”的罪过安在自己女儿刘乐身上,多半还是怪罪张敖。要不,怎么会在经过赵国的时候,对张敖百般无礼呢?

    而天子之怒,本来就是那杀人的刀刃。悬在头上,只要有机会,就会落下来。

    说到底,只能让张敖自求多福了。

    刘嫣依旧被规规矩矩的关在自己的寝宫里,但是境遇已经好了很多。侍女和宦官们知道这位没有名分的主子开罪皇后之后,竟然又能重新获得陛下盛宠,顿时对她高看几分。历朝历代的后宫,都只看手段和荣宠,从来不问是非黑白。虽然没有太明显着巴结,但也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的妥妥当当,那新换的被子里面塞得都是又轻又暖的上等棉絮,被子面儿用大匹的绸缎裁成,实在是豪阔的很。

    刘嫣笑语吟吟,依旧穿着一件粉色的衣衫。她其实独爱粉色,就是因为从前不能穿。粉色的衣服爱脏,所以她阿娘只给她做那种棕色的裙子,看起来和泥巴一个颜色,整个人看起来,都乌突突的。

    那时候,她自然也是用不起一点绫罗绸缎的。她听说大户人家的小姐丫鬟都是穿缎子的,但就算都是缎子,也是有所不同的。正房生的小姐的鞋子、被褥都是拿整块的缎子裁的,而小妾、丫鬟生的呢,就凑乎用零碎的缎子面缝起来。

    小透拿着一个白玉的薰炉,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几上。香不定是好香,但一定是最贵的香,点起来的时候,一股铜板的味道就泛了上来,和那白玉薰炉的雅洁精致极为不搭配。

    小透还是没有学会后宫那些宫女走路时从容大气的样子,所以每次跟别人走在一起,总有一种小鸡跟在仙鹤后面走路的感觉。但是,她又因为时常向萧丞相的公子透露刘嫣的消息,萧公子赏了她不少的金银首饰,满心满意的,只是恨不得满满当当的全都挂上。

    汉朝宫女的衣裳大气整洁,只在袖口处有一块艳丽的花纹。头发也是用乌木或者白玉的簪子别着。可是小透哪里肯埋没了她刚得到的那些首饰,一个赤金的镯子就挂在右手手臂上。在宫里行走的时候,好多宫女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就像是看见鹤群里来了一只插着绚丽野鸡毛的家鸡,小透平生第一次获得关注,可高兴坏了。

    刘嫣知道,自己啊,八成是被自己那没良心的老子当做棋子了,这般的好吃好喝的待着她,也不过是给那棋子做些装裱,好看罢了。下面要把她放到哪儿去,可还不知道呢。可是,当了棋子又怎么样?!当棋子,好歹说明她有用。当棋子,受人摆布,也比一辈子呆在茅草屋里,穿着泥巴一样颜色的衣服,天天吃糠咽菜的强。

    想到此处,刘嫣有些得意。又想把那只叮叮当当的步摇往头发上插。但是,她好歹有过一次教训了,就不会把这得意挂在脸上,而是放在心里。还是先收敛些吧,日久天长的,有的是机会戴着些东西的。想到这儿,刘盈又仔仔细细的在有首饰盒里选了一支青玉做的簪子,上面干干净净的,只有一朵石斛兰。据说从前有个姑娘,她父亲生病了,她想要抓一尾鱼给父亲补身体,不幸就淹死在了那快结冰的河里。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那河边就开满了石斛兰。所以,这种花就成了孝女的代表。

    去你的孝女,刘嫣翻着白眼,把那支青玉发簪插在头上,心想分明就是这女人蠢而已。她死了之后,她那老子还不是一死?还不如趁着年轻漂亮赶紧嫁个有钱又快死了的老男人,这样她和她那穷鬼老子就都有饭吃了。

    其实,刘嫣何尝不明白,她和小透都是一种人,只看得到眼前的光鲜亮丽,而想不到太长久的事情。至于所谓什么的国家、大义、责任,更是离她们很远。可是她们这样的人,比起正人君子,忠臣良将,却更容易舒坦一些,也更容易爬上高位。

    大概因为,气节这样的东西,就跟那秋天的菊花一样,只适合在上坟的时候摆上一摆。而这天天讲气节的人呢,也大部分只能躺在坟头里,等着别人给他做祭词,放菊花了。

    可惜,刘嫣并没有得意太久。

    因为,戚夫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