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歌笑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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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节、羌笛何须怨杨柳(一)

    梦到此处,阿狸“嘎嘣”就醒了。

    新月如钩,旁边点缀些许的星星,就像是精致的项链上,一颗华贵的宝石周围再绕一圈小小的碎钻,*高贵中又带了些许的灵动。

    阿苏他们正坐篝火旁边,见阿狸醒了,分了一碗浓稠的热汤和一个有点咯牙的面饼给她。旁边坐着一个容貌有些丑陋但还算和气的老妇人。阿苏说,他们已经从那片奇特的树林中出来了,正在这位老妇人家里借宿。

    听说出了那林子,阿狸第一反应就是松了口气。但是,又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为什么会怅然若失呢?她也不清楚。

    一大口浓汤喝下去后,她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幸福而踏实的感觉瞬间安抚了心中些许的惆怅。然后她那匹马破军不知怎地,竟然凑到跟前,一舌头下去,把碗底剩下的汤都卷走了。

    阿狸愤怒的拿着空碗,对破军怒目而视,而破军却一屁股蹲在地上,只露出两个硕大的鼻孔给她看,一幅“是我干的,你能把我咋样”的德行。

    “呃……损色!”(“损色”是东北话,意思就是缺德,死德性),阿狸气的跺了跺左脚。

    阿苏和甲、乙、丙、丁看着做贵公子打扮的阿狸在那儿,一开口就是一股子东北大碴子味儿,就那么猝不防及的,把刚喝进嘴的热汤喷了出来。

    唔,不过,说到这,阿狸又不自觉的抬头看看这新月,默默的算了算日子,如果没出差错,她在碰到许负的那个驿站中寄给樊绣衣的信函,差不多就应该到了。

    汉匈边境,汉朝军营。

    樊绣衣端坐在小马扎上,前面的桌案上满满当当的摞着很多文书。当然,这只是装装样子的罢了,樊绣衣会写的字少的可怜,他的小时候没有钱去念私塾,干的最漂亮,就是绣花和织布,因为他阿娘是被大户人家撵出来的绣女。

    “封疆大吏”这四个字听起来很是威风,但也只是听起来而已。对外,要抵御强敌,对内,还要让龙椅上的那位主子放宽心肠。还好,樊绣衣业务能力还算不错,虽说做不到用兵如神,但是底下的士兵却很爱戴、敬重他,而龙椅上的那位主子,暂时-只是暂时-还是把他当做半个自己人来看的。

    然而,从古至今,一文钱能难倒英雄好汉,自然也就能难倒樊绣衣这个边关大营的将军。

    “将~军~大~老~爷~”,民~妇~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地上穿着粉红色衣衫的妇人正在哭天抢地,不知为何,她的声音总让樊绣衣联想起一种叫做酸菜饺子的吃食。

    春天呢,本来就是个干燥的季节,在山西郡这边,更是如此。要是见了个火苗,就得赶紧的扑灭了,要不就麻烦了-尤其是在军营里面。因为,军营比不得民舍,是砖瓦造的。军营用的都是木头和厚布,见点火就着。

    樊绣衣看了看底下跪着的妇人-哎,按算数,他叫声“阿姨”都算占便宜,可叫“奶奶”,又觉得有点不太合适,毕竟他才是做官的那个。

    话说,这妇人原本是来军营帮厨的。虽说军营严禁女子进入,但在这个时代,女人一过了四十岁,也就和男子在性别上没有什么明显差异了,所以管事的人当时雇佣了她。

    这妇人原本是来军中帮忙的,却不会为何,和另外一个帮佣的男子发生了口角,两个人本来就都不是什么善茬,最后竟然扭打在了一起,俩人的劲儿也都真不太小,相持半日,分不出个高下来。最后,那妇人打红了眼睛,竟然想用灶台里的火去威胁那男子,谁知一个没留神,竟然就把伙房里的木柴堆给点燃了。

    “小妇人……小妇人……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您说说看啊,大人,凭什么他就多涨了那一钱银子!小妇人我哪里干的比他差啊?!”

    那妇人两只蒲扇大小的手,比她那头草黄色的头发倒是要黑一些。樊绣衣在座位上听着她哭,隐隐的觉得脑袋有点疼。他这几天睡的都不太好,白天要忙的琐事还特别多,本来就容易烦躁。如果,犯事儿的是个青壮年男子的话,他早就一句“按军法处置”了事了。

    可是,可是,可是犯事儿的是个妇人,于是这就麻烦了。因为那妇人说:“军队不就应该是守卫百姓的吗?你们不敢去跟匈奴人干架,却在这里欺负我一个~体~弱~多~病~的~妇~人~”,那妇人盘着藕节般的腿,南瓜似的腰身,要地面上不挺的晃动着,就像是风力的竹子,固执的要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来。

    樊绣衣看着那妇人在地上执着的划着圈圈,太阳穴上的青筋更是“突突”的跳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樊绣衣生在市井,对柴、米、油、盐、姜、醋、茶这些琐事并不陌生,但是他还是拉不下脸来对着一个比自己年长那么多的妇人发脾气。

    樊绣衣也很清楚,如果这事儿搁在阿狸来处理,就容易多了。阿狸就绝不会管什么脸面不脸面,上去就一个字:怼!告诉那妇人: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军队的责任是保护百姓,没有错!但是你把主顾家的东西弄坏了,理所应当要赔偿,也没错!这是工作的本分,也是做人的本分。出来工作就是工作。收了工钱就要把工作做好,轻易不要给主家招惹是非。更不要胡搅蛮缠混淆视听。

    可是……樊绣衣还是做不到。

    因为,他觉得那妇人说的,竟然也真有几分道理。

    他,确实是个很无能的主帅。

    他的两个副将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死之前皮都被人扒了,剩下的血肉则扔在火堆里烧的一团模糊,可是两天过去了,他却一点线索都没有。

    他甚至没有脸告诉这两个副将的家人这个噩耗,因为他作为主将,连仇人在哪儿,仇人是谁,都全然不知。

    包括前两天,皇帝派人送信来,说让他暂时把将印托付给副将,然后自己奔赴长安城,解决一下“家务事”,他也头疼的很。因为他自己的两位副将死了,剩下的那位,就是戚夫人那位只擅长欺负老实人、看见恶人腿都软了的远方亲戚。

    樊绣衣都可以想象到,万一这位戚大哥(好吧,他其实也不太知道这位戚夫人的远方亲戚原来是姓什么的。但是,那位大哥自从攀上了戚夫人之后,就一定要把自己写进戚夫人家族谱里)这厢在军营里坐镇,那厢匈奴一千轻骑兵前来夜袭,这位戚大哥估计会吓得带着自己的心腹就跑到哪个山头里,十天半个约都不敢出来瞄一眼。

    所以,樊绣衣也只能先这么拖着,拖到萧昶给他回信,拿定了大主意为之。

    当然啦,公主殿下丢了,他也是很担心的。

    ……他比较担心和公主殿下作对的那位。

    说真的,简直就是上辈子没积德啊!竟然敢招惹这位小祖宗!

    早已过了晚饭的时间,依照惯例樊绣衣这个时候都差不多该睡下了,可是由于事情一件连着一件,他也只好拖个晚了。由于天色已经晚了,所以主帅营帐里点了几盏油灯,樊绣衣看着那油灯的火苗,觉得不仅仅是头疼,心也跟被针扎的一样疼。

    呃,没错,不要怀疑,樊绣衣这么一个接地气儿的人,根本不会忧国忧民,担心天下大事。他纯粹是在心疼那点子灯油……而已。

    樊绣衣小的时候,家里并不富裕,一般都是天一黑就直接铺席子睡觉。点油灯是个非常败家而奢侈的事情。他后来有一次在宫中参加宴饮的时候,看到一只做工精巧的青铜树盘龙灯上点了足足二十四盏油灯,心疼的简直想上去就一口都给吹灭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樊绣衣刚落地就知道了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话说到这,和很可能就因为他胸无大志,特别抠门,特别会过日子,所以皇帝才选了他当这个边关的主将。

    说白了,兵法什么的,他是不会的,但过日子的诀窍,他却是一套又一套的。十套军服的用料,他能想法子做出十二套来,还保证暖和、合体。

    那妇人简直就是中气十足,比个十七八的小伙子还有气力,樊绣衣也不好就让人去拖拽她。虽然,对付这种无赖妇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口啐在她脸上,然后再打她几十军棍,让她也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最后,还是樊绣衣底下的一个文书大概揣摩到主将的心意,对樊绣衣躬身行礼,说军中确实不适宜处罚这妇人,因为她毕竟不是军籍。可以把她转交给平城里面的司法衙门,走法律步骤,按照损坏公家财物的罪名来惩治这个妇人。

    那文书是个落魄的世家子弟,处理这种事儿可比樊绣衣经验多。他虽然对具体的司法条文不甚了解,但是也明白,现在朝廷的意思是要宽着些来。因为秦朝的律法过于严苛,天下为其所苦。而当今陛下乃是英明仁爱的长者,所以虽然明面上律法都还是用秦朝时那一套,但是主审官员肯定会大大的放水,多半就是配点钱了事。可是,诸多杂项中,只有一条不在宽纵的范围之内,就是毁坏、偷盗公家的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