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荒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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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元日之前(四)

    煌煌大殿为之一静,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居然有人要为八年前的叶乃松翻案!

    那人从日光中走出,好似破壳而出的金雀,通体金黄,洋溢着自信与煦暖的笑容。

    何足贵,御史中丞,御史府的二号人物,倒是真有资历也有那个权力对此案进行询质。

    但为何会是他?

    御史大夫是中立派的大佬,御史丞也是一副和事老模样,御史府内干的也多是一些得罪人的活计。特别正乾朝废弃了前朝的大谏,虽然在郎中令内设有大夫,专职谏议,但御史官们同样也身负谏官的职责,更让他们成为各方不喜的人物,除了保持中立,朝堂之上谁也不待见。

    作为御史中丞,何足贵怎敢犯下如此大忌,贸然站队。旁人作何感想,御史府内的同僚又作何感想,他怎会让自己步入这番绝地?

    掌管司法诉讼的廷尉丞萧缜南是对此案最有发言权的人物之一,而且作为王党核心,他最希望的就是朝堂没有大的倾轧。何况当年案子办得铁案如山,你御史府就算有纠错的权力,时逾八载,才想着来翻案,当我廷尉署上下都是好欺负的不成。

    “中丞此话怎讲,昔年一案君等深知详情,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不可能存在冤错。”都不等被询问的左王开口,萧缜南便站起来掷地有声的说道。

    “廷尉丞少且动怒,有没有错,谁的错,一问便知,想必陛下也想知道昔年一案的真正原委。”

    何足贵走到殿中,不理会站在前端朝他怒目圆睁的萧缜南,他的矛头对着左王,却把是否复查的决定权交给了皇帝。

    叶乃松本是皇帝的心腹,否则天子怎会将驻守二州的重任相托。可惜了,当年处决叶乃松之后,正乾天子可是独自黯然的在福德殿里待了两天。

    皇帝的眼睛被珠穗挡住,只露出了下巴和一张嘴,隐藏其后的双目好似暗珠,一丝神情都不肯流露出来。天子的神态,表情哪怕是语气都有可能暴露他的内心,正乾天子显然已深的帝王心术的精髓,即便无人可见,也不露一丝情感。

    大殿又是一阵沉寂,丞相与御史大夫安静的跪坐在案席上,闭目养神,很有大佬气派。处于事件核心的左王却同样镇定自若的站立着,只等陛下发话,看那面色,仿佛早就有所准备。

    若是天子问案情,自能从容对答;若是继续大朝会,也当轮到他进行过去一年的军事陈述。

    反倒是御史中丞看上去有些不那么自信了,皇帝沉默得越久,他额上的汗渍也就越密集。大冬日的,这大殿内也没燃起多少炭火,况且御史中丞的修为也不低,能出那么一头汗也真难为他了。

    廷尉丞这才发现自己成了出头椽,人家要对付的明显是左王姜俊茗,他却这么傻乎乎的跳了出来,弄得现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过萧缜南到不怎么担心自己,无论翻案定案,都得经过廷尉署,而且他是担心复查会在朝堂是掀起倾轧,于国朝不利,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

    忽然压抑的氛围让不少人觉得难受,度日如年焦躁和不安正慢慢的爬上心头。

    “哦”正乾皇帝像是刚睡醒一样,话语中没有一丝情感,让人难以猜测:“究竟有何原委?”

    皇帝发话,让何足贵暗自舒了口气,不等左王辩解,立即正声道:“叶乃松初抵北地,统领冀,兖二州军卫,毫无根基,且北二州多为牧民,地广人稀,物产甚少,又有巍峨太始山横贯九州,隔断南北,堵绝交通,从来也不是兵家的起事之地,堂堂右将军,怎会犯下如此大错。”

    “还有,叶乃松的罪名为勾结前朝余孽,密谋造反,但朝廷在北原,云巢和临泉三地要抓捕的不过是些寻常商贾,家中兵器是多了些,可算不上僭越。哪知驻军不由分说的抢在郡尉丞缉捕之前,将他们统统杀害,摧家毁宗,套上一个无法验证的前朝余孽的罪名。”

    “再者,叶乃松被羁押廷尉狱后仅与左王说过话,余者无论廷尉署还是御史府官吏,都未能从其口中获知一息。”

    “此案,因淮兴伯而起,案宗所述,叶乃松与前朝余孽于醉月楼密谋逆事,醉酒而不备,被临间的淮兴伯巧然听闻得知。呵,堂堂右将军,将门巨擘,于妓坊谋逆,因酒醉酒事,这是再笑我正乾朝堂无人呼!还有,淮兴伯今何在,就供职在五兵部大堂,任都部将军,评定武官功绩。”

    “由此可见,淮兴伯虽出身世族,却早已心向将门。叶乃松一案,是为整个将门谋求复起,阻隔天听,蒙蔽圣皇,祸乱朝堂之逆事,叶乃松不过是将门抛弃的可怜之人,主谋姜俊茗却逍遥法外。恳请陛下将此案发还重审,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还叶乃松幼子一个天理公道。”

    朝堂又是一片寂静,气氛凝重到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御史中丞这可是大大的阳谋啊,一句话将左王,将门还有高高在上的天子都逼到了角落,必须回应。

    谁不知道叶乃松有个幼子逃过一劫,拜于太荒门下。但是谁敢提及,以什么立场看待,以什么姿态面对,好在那位人物不找事,大家也乐得清闲,装作不知。现在好了,堂堂御史中丞,在煌煌大朝会之上,将这块来之不易的遮羞布掀开,让众勋贵们不得不面对这件事。

    此前还以为何足贵一改往日的姿态,选择了站队,其实并没有,他看似针对左王,实则针对的是朝堂上的每一个人,他依旧只站在自己那边,仍然是朝堂上最不受欢迎的那类人。

    难啊,皇帝不动如山的身子都晃了晃,面前的珠穗摆荡间显得更加耀眼。

    将门求复起,养贼自重,天子怎会不知,昔年可是姜俊茗亲自恳请正乾皇帝派遣黑衣密谍跟随,参与了整个过程。他的难过,是因为叶乃松的义无反顾,而身为皇帝,正乾天子对朝堂的控制远不像传说中的圣君那般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越是太平之时,朝堂上的斗争反而更激烈,阴暗。因为没有了外部的统一目标,炎黄血脉中不安分的躁动就让他们开始了内部斗争。

    华族似乎就是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己斗,生生不息,斗争不止的种族。

    正乾天子也不愿意将门没落,世族一家独大,他扶工兴商,就是要竖立起另一支能够抵抗世族和将门,却没有反叛基础的力量。

    农人羡慕但仇视商贾,勋贵眼红却鄙视商人,作为鼎立之足,工商阶层是最合适不过的。三足若成,则九州定鼎,即便农人化身洪荒猛兽,也一时间倾覆不了九州。而皇朝只但没有腐烂到底,三方合一总能平定天下,正乾一朝万世可期。

    但现实呢,世族步步紧逼,以至于将门奋力挣扎,汉王举步维艰,正乾天子的宏图难展。皇帝紧紧盯着何足贵,他亦不知自己的御史中丞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提及这件事。

    世族拉拢?还不至于,御史最重风骨,贸然站队,他的仕途也就终于此了。

    太荒授意?这似乎更不可能。

    汉王挑拨?夹缝中求生本就艰难的韩王一系似乎是最有可能的,一旦将门和世族彻底斗上,他们所受的阻力会减少很多。

    到底是皇种,正乾天子刚把目光移向汉王,跪坐着的姬佑仿佛感应到天子的疑惑,摇了摇头。

    汉王还需要天子的支持去推广新政,怎会在这时候给父皇添堵。他是很想削弱将门,但不是现在,若没了这些军汉,谁来提他抵挡世族的步步紧逼。

    正乾天子这才惊觉,好似自太荒入九州,世间就多了些此前没有察觉到的力量,随着太荒进入成周,这股力量终于影响到朝堂之上了。

    皇帝突然镇定下来,只要不是太荒参与其中,他无惧任何敌手,在列宗的基础上开辟了武德盛世,千古一帝是他的追求,他有信心成为万世帝王典范。

    “何卿”皇帝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如龙吟震而,圣威煌煌:“不知你想如何还这个公道啊!”

    皇帝一句话直指本心,道出了何足贵的目的。

    能混到大殿之中的,就每一个是蠢蛋,纷纷从皇帝的语气中听出了天子真正的意思:你身后是谁,你想干什么,说!

    天子发怒,朝堂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