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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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军正式刚入职就赶上了麻烦事。九点不到物业安保部就打电话要找公司负责人,说楼下有世强公司员工拉横幅要求解决离职补偿金问题。同舟正在赶往律师事务所的路上,上午原计划和律师讨论一个合同的担保事宜。伊琳打电话通报了情况,同舟问谁在处理,伊琳说程经理已经下楼去了。同舟想程军刚来,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清楚,恐怕处理不好这件事。他告诉伊琳通知员工所属单位的领导和人事主管马上赶到总部处理,首先要把人从那里带回去。在这个位于cbd中心位置的写字楼下扯出个横幅,很快警察、办事处都会赶来,再引来媒体会更加棘手。他取消了和律师的会谈,把车从主路艰难地挤了出去,在立交桥下调头,匆匆向公司赶去,但糟糕的交通状况使他的汽车在滚滚车流之中龟行。一辆无轨电车电线接杆脱线,年轻的女司机慢悠悠地甩着牵引绳,一辆私家车试图从自行车道上通过,结果和一辆残疾人三轮车发生擦碰,短发黑脸膛的三轮车驾驶员利索地跳下来,和私家车司机相对大骂。同舟心里愈加着急,拨打程军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伊琳跑到楼下找程军,报告说门口围了很多人,程军被围在里面,自己想进去却被包围程军的员工拦在外面进不去。同舟只得催促员工单位的负责人尽快前往。同舟想还是要胡晓红去协助一下程军,但胡晓红的电话一直是不在服务区的状态,伊琳也说自从安保部的人一上来就没有看见胡晓红的踪影。同舟想胡晓红是不是想看这个篓子会捅成多大。他恼怒地按着喇叭,把一辆试图插到他前方的帕萨特拦在自己车的外侧。

    当他赶到tk大厦时已经是十点二十分,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大厦门口像往常一,既没有见到横幅,也没有看见聚集的人群。他疑惑地走进办公室,发现员工都在正常工作,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刚在椅子上坐下,胡晓红就推门进来,说领导你可回来了,今天可是出大事了。同舟问道:那些员工在哪里?胡晓红说李总把人领回去了,好像是因为离职补偿的问题,具体都是程经理处理的,我一直和物业的商量对策来着。同舟说你叫程军来。胡晓红说程经理跟着去下面公司处理这事了,同舟说你叫伊琳过来。胡晓红观察着同舟的脸色,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神情,便答应着出去了。

    伊琳进来把事情过程讲了一遍,原来世强公司在百盛和新世界两个分店的十几个员工因为裁员问题和公司发生争议,李强指定公司副总裁、强总的初中同学孟达宁负责处理。李强的指示是要先把员工耗上一段时间,在岗培训拿基本工资,等员工耗不起了自行离职,这样可以节省一笔补偿金。可当他看到培训的员工懒懒散散四处走动的样子时十分不满,于是叫孟达宁赶紧把人遣散了。孟达宁认为强总的意思是足额补偿员工离职金以尽快走人,就赶快安排和员工分别签订了离职协议。员工领取补偿金的报告到了强总那里,李强大怒,说理解错误,他一分钱不给。孟达宁又想从员工手里把离职协议拿回来,员工当然不答应,要求按协议履行。孟达宁见事情没法处理下去,干脆躲避员工,也不接员工电话,这才引起员工来tk大厦讨要说法。同舟想自己是负责人力资源的副总裁,整个事情居然到现在才知道,李强这么安排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呢?是认为自己处理这些事情的经验和能力不够吗?

    他拨通了程军的电话,听上去声音有些嘶哑的程军说马上会回总部汇报。同舟提醒她员工所属单位要提出解决方案,程军说我和他们已经开过会了,叫他们以所属单位的名义马上写一个解决方案报总部。同舟放下电话,他对程军的处理感到很满意,这件事今天就要和李强汇报,他必须介入,员工所属单位和总部人力资源的建议似乎不足以使李强改变初衷。按照劳动法和人力资源处理类似事情的惯例,改变与员工的原有协议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补偿金这个问题上世强是一定要付的,说服李强需要从多方面施加影响。程军又是第一次见强总,还不知道强总对她的接受程度,没有基本的信任感,这个方案怎么能被他轻易同意呢?他拿起电话,告诉员工所属企业的李总和孟达宁下午在tk开会,请他们参加。他想大家形成一致意见,等李强中午来公司时集体汇报一次,孟达宁想躲是不行的,突发事件把同舟搅进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孟达宁可以不主动提解决方案,但硬着头皮也得在李强面前走完这个程序,挨骂也得大伙一起挨。

    伊琳细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qq上她一个男同学言语中向她表达恋爱交往的意思越来越明显。伊琳只是回了个“呵呵”,便改成了离线状态。显然对于他伊琳没有那种感觉:心跳加速、被言语、神态、动作打动、按捺不住地想关注对方的一切、从一句话一个举动反复揣测对方对待自己的态度。她有些烦躁,因为有个人正在让她进入到这种状态。

    她听到同舟结束一通电话将话机放回去,刚想站起来,身后的程军已经起身,快步走到同舟办公室外敲着门。看着程军的身影闪进房间,伊琳有些恼火的感觉。她想自己近来心绪有点乱,昨晚妈妈观察了她好久,犹豫了一会儿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伊琳说您别瞎猜了。她看得出母亲心中的疑惑没有丝毫的减弱,但她不想解释,也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那个高大、干练的人不停在她脑海里闪现,这是恋爱吗?可能只是个可笑的单相思。刚来这里一个月,自己也太容易走到这个听起来像港剧台剧那些俗套的情节里了。她谈过几次恋爱,一个高中同学一个大学学长,但都不超过一年,想安静依靠着他们,什么都不用去想的感觉便消失殆尽。

    从小学就离开她和母亲的父亲,在她的印象中也是那样一个大个子,她害怕他坚硬的胡子茬。而等那种被浅浅刺痛面颊的感觉久违不见时,她又有一种渴望。父亲离开了,去了香港对面的那个小渔村。等她上了大学,她发现报纸杂志网络上经常有父亲的消息,他的工厂员工跳楼自杀了、他的公务机上走下绯闻车模啦,最近的消息是他收购了英国一家著名旅馆,她在几部好莱坞动作大片里都看到过几个著名的硬汉演员那从个旅馆漂亮的旋转大门里潇洒走出来。她对父亲恨不起来,她从不担心他逐渐老去,因为他身边围绕着那么多照顾他的人。她觉得母亲很可怜,既希望她能有个男人照顾,又对一个继父的即将出现内心暗含恐惧。母亲一直未再嫁,伊琳问她,她只是说想明白了,再婚哪有像现在这样成为海慧寺的居士好,随后马上像自己说错了什么似的紧张地看着伊琳,说女人找个体贴的男人最重要。父亲在伊琳生日、节日、升学时都会打电话过来,随后而来的是一笔巨款。母亲告诉伊琳那钱自己一分不会动,那些本该就是伊琳的。钱在母亲名下一个账户里,十八岁时母亲给伊琳开了银行账户,里面的金额现在已经有了1000多万元。伊琳说妈你替我保管吧,她想这也是妈妈的钱,父亲让妈妈逝去了那么多美好年华,他应该给予补偿支,即使仅仅是金钱的补偿。

    父亲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到省城都会约她见面,也经常叫秘书订好飞机票叫她去北京、上海见面。她从来没有拒绝,也没有告诉母亲,她想自己只有一个父亲。最近一次和父亲见面是入职世强不久的一个周末,在北京利兹卡尔顿酒店的行政套房里,父亲的眼神充满了欣赏和赎罪的渴望,他要伊琳去自己的公司上班,伊琳拒绝了。父亲问你是不是记恨我。伊琳说一点不,就是这么多年自己走过来习惯了。父亲凝望着窗外说早晚公司也是你的。他问起伊琳的工作,听到伊琳说起同舟时他特意观察了一下,令他有些惊诧的是,如果谈论的这个人在她心里没有占据特殊位置,女儿的神态那一瞬间完全不会那样:愉悦、憧憬、略有一点吃了迷幻药似的迷离。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对女人太了解了,对男人也许更了解,他想伊琳还没有真正体会到这个世界的残酷,也没有真正目睹人性的虚伪、贪婪和邪恶,不了解大多数男人想要什么的是什么,他已经错过太多时间和机会去保护她怜爱她,从今以后他不会了。伊国华走进自己的卧室,对着正在拆卸床边呼吸机的助理宫志鹏说道:先不要弄了,有个事你现在去办一下。

    闯进伊琳心里的男人就是同舟。伊琳不知道是为什么,同舟使她从小脑海中理想的男人的形象化、具体化。她甚至已经想办法看过了同舟的档案,了解了同舟的经历、家庭等所有同舟想让公司知道的东西。她的闺蜜见她恋爱总是不久即告结束,便开玩笑说她有恋父情节,伊琳想也许真是这样呢。她感觉得出同舟欣赏她,对自己的照顾绝对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是发自同舟内心深处。她笑了,忘记了程军带给她的那一点小小的烦恼。

    说服李强,在世强公司上上下下似乎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同舟已经摸索出一些门道。李强对细节很关注,对与金钱有关的数字重度过敏,考虑问题多从微观层面。如果事先准备不足,李强甚至不会有耐心听别人再做解释。但如果准备得过于完美流畅,同样会引发他的质疑,往往在没考虑清楚时予以搁置。同舟安排孟达宁首先汇报,对自己的亲信,李强的怒火不会马上蹿升。然后是员工所属公司李总和人事主管汇报,随后是公司法律顾问建议。如果李强固执己见,自己就会接手,提及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孟达宁的失误,批评孟达宁让李强有个台阶下,也暗示李强自己对现在才了解此事的不满。既然李强特别在意金钱,那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上面,他总不愿意付出更多的金钱吧。他告诉孟达宁不要过多给自己辩解,也明确告诉孟达宁这件事情他应该先跟自己汇报,即使是李强亲自安排也不能无视主管人力资源的自己,否则员工再闹起来由他来负责处理。孟达宁知道自己跳过同舟处理劳动关系有些理亏,虽然是李强亲自布置,自己把事情想得有些简单了,劳动法自己一窍不通,如果像同舟说的那样,员工一旦起诉公司将付出更多赔偿,甚至会连带出没按规定给员工按标准缴纳社保和公积金的问题。他觉得自己捅了一个马蜂窝,李强付出更多的钱第一个就饶不了他。他连连点头答应,此时同舟出面牵头解决这件事对他来说太好了,烫手的山芋自己多一分钟都不想拿。他想人力资源工作太麻烦,员工每个人都是定时炸弹,要真是像他猜测的那样李强准备让他分走同舟这方面工作,自知自己毫无做人的思想工作的本事,还不如老老实实替李强管着那些商铺物业,可有油水可捞。

    同舟的策略显然很有效,也许是李强宿醉未醒,思维缓慢,火气也没有预想的那么大。当听到如果诉讼员工社保公积金问题可能成为麻烦时,李强求助般地将目光转向同舟:那样要多出多少钱?同舟看着程军,说人力资源经理程军已经计算了,给李总汇报一下。程军把补交金额、处罚金额、涉及范围都进行了汇报,语气不疾不徐,表达清晰准确。李强盯着程军看了好久,转向孟达宁说你人事方面事情怎么不问问同总,拔出萝卜带出泥,弄出这么多破事。你不要管了,同舟你赶快把这事了了。同舟说已经准备起诉的其实就是两个店长,程军和法律顾问已经和她们谈过,给基本的赔偿金就不会起诉。李强站起来说都是一帮吸我的血的人,赶紧让她们滚,你们以后招人都好好考察一下,找点老实人。同舟说报告你批了吧,我们下午就去谈话,快刀斩乱麻,不让影响蔓延扩大了。李强在处理方案上不耐烦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说现在动不动就劳动仲裁,你们不会去劳动局找关系搞定吗?法律顾问说现在劳动争议90%企业败诉,我们所的客户全是这样。李强大概是想到了一旦诉讼将额外多出的律师费用,便把笔扔在桌子上推门走出会议室。同舟和程军对视了一下,面露轻松之色。

    劳动争议处理得如此迅速而圆满,让一直留意观察会议室动静的胡晓红有些失望,而当看见同舟轻松地和孟达宁交谈着走出会议室,伊琳一颗吊着的心也踏实了下来,她相信同舟运筹帷幄的能力,喜欢看到同舟处理棘手事情前胸有成竹和处理好麻烦和意气风发的神情,是那么的潇洒、有条不紊,“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她想起了这么一句诗词。胡晓红好像对她的愉快神情很是不满,冲着一个正往屋里走的快递大喊谁让你进来的。

    钟倩开车经过自己未来居住的楼盘,心里一阵欢喜。交房后可以让父母来和她一起居住了。她的父母住在安庆,作为家里考上重点大学进了世界500强的小女儿,父母对她一直寄予厚望。大哥在当地一个国营工厂做采购,嫂子是当地一个官员的独生女,一直对大哥的现状和平民阶层的钟倩家颇有微词,总抱怨自己命不好看走了眼,大哥从部队转业就没有任何发展。钟倩想起上大学时那个依偎在大哥这个年轻英俊的上尉军官身边的女孩儿,如果不是嫂子一直催促转业,大哥说过自己在部队前途看好,希望多干几年。谁成想转业回来分配到一个国营厂,工厂连年亏损,一度工资都发不出来。嫂子的怨气弥漫在家里,大哥没有钱买房子只能跟父母挤在一套五十平米的小两居室里,每天也是忍气吞声。母亲希望小女儿在外面风风光光,也想让儿媳妇低头服气。当钟倩把同舟带回家见她父母时,钟倩母亲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自己的女儿怎么看上了这么一个小公务员。儿媳妇有些幸灾乐祸般的表情更让她气恼。她有意无意地告诉同舟自己希望女儿过得幸福,最好是像自己的母亲当年在上海一样,当个有保姆和包月的车夫的阔太太。同舟没有料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场景,只好态度温和恭顺地回应。钟倩和父亲撒着娇,目光不断扫视过来。沉默寡言的钟倩父亲趁着爱人走进厨房,笑着低声说一会儿尝尝我做的小笼包吧。同舟心里涌上一股温暖,钟倩忙说对对,我爸的小笼包做得最好了。吃晚饭时大哥和钟倩父亲好像结成了战略联盟,一个劲儿地护着同舟,同舟感到是三个被压迫的男人团结在了一起。钟倩母亲察觉到大家的情绪变化,又心有不甘地告诫同舟,没有钱很多事做不了,不要像她爸一样老好人窝窝囊囊一辈子,没有钱,人好又有什么用。钟倩爸爸红着脸低头不语。同舟说阿姨我保证让钟倩过上好日子。钟倩母亲没有看他。晚饭后母女二人在房间里聊了很久,出来时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回旅馆的路上同舟问起钟倩家里的意见,钟倩默默无语。她忽然停住看着同舟说你说的话自己记得,我不想自己选择错误。同舟点点头,不知道再说什么,他觉得此时的自己空无一物,连大脑都像被什么抽空了一样。俩人各自的父母是在结婚仪式上才见的面,仪式结束后同舟送父母上车,同舟母亲看着钟倩没跟上来,盯着同舟说以后你们自己住,钟倩爸妈你们自己看着办,听老太太意思等着你买大房子呢。你啊,自己折腾吧。钟倩没有和同舟在这个话题上有过什么冲突,俩人闲谈时谈起过以后有了小孩儿哪边老人来带,钟倩说我是要让父母离开安庆那个家的,不想让父母和大嫂每天都那么竭力的保持那种表面的平衡。现在大房子在一步步变成现实,钟倩不禁微笑了,她突然想起好几天自己没有想起庄新宇了,如果就是这样逐渐远离,似乎也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但真的能够从生活中抹去那一切吗?

    伊国华交给宫志鹏的事情很简单:找人调查一下世强公司和同舟的一切。他看着这个北大光华学院的mba转身出门,若有所思。每隔几年他都要换助理,用着合适会换,用着不合适更要换。换下来的助理无非两个结果:辞退或者培养重用到公司其他岗位,没有第三种去向。考察、磨练、引导,他需要别人能够听懂他的话,在他允许的范围内读懂他的想法,如他做事方式般落实一切。宫志鹏已经当了半年助理,他还算满意。每天早晚整理呼吸机这么一件事就让他辞退了两个助理。当被布置这项工作后助理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他总是第一时间捕捉到,小事情不想做不能用,小事情不会做不能用,只擅长做小事情同样不能用。宫志鹏让他另眼相看的是他眼神中的平静,好像早已准备好接受一切任务和挑战。伊国华心想要么是天降大任心态良好,要么时隐忍巨奸志在长远,他拿出了格外的耐心来观察、训练这个年轻人,刺探他的耐受极限和能力空间。至今为止他没有更多的惊喜,但也没有太多的失望。不失望就意味着有希望,他安慰着自己。自己这个家业已经够大了,现在投资规模上百亿,逐渐从产业投资转向金融投资。杠杆是他近几年最喜欢的东西和词汇,阿基米德的杠杆可以撬起地球,自己的杠杆要撬起任何想撬起的东西。他不停地参与资本市场的重组、并购preipo、当野蛮人、天使,但从不做慈善。他想自己只会对一个人慈善,那就是曾在自己手中哭啼乱蹬的伊琳,他没有对任何人表现出如此的耐心。当初离开她们母女是因为一个女人,让他当时无法拒绝的一个女人,他一度以为他生命中可以有两个重要的女人,最后发现最重要这个词汇只能用在一个人身上。他为忽视这个最重要的女人而懊悔,现在的一切最终都会留给她,在他有生之年他会始终将伊琳至于自己的视野之内和保护之下。他要看着她结婚,再把她的后代捧在手中,让他的生命延续。这份家业伊琳无论愿不愿意,都早晚要接受。伊国华的想法一天比一天坚定,他必须找到能够提他辅佐伊琳的人、能够在他力不能及的时候能够保护伊琳的人,伊琳需要一个可靠的男人伴随一生,而他伴随不了那么久。伊琳提到同舟后一秒钟,他的大脑警铃大作。作为一个久经沙场阅人无数的男人,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直觉。对宫志鹏他一样有直觉,他喜欢伊琳,但谨小慎微不敢逾越。从躲避的眼神到稍纵即逝的身体语言,伊国华都看在眼里。一表人才、学历耀眼的宫志鹏他开始看好,但需要继续考察。人是最善于伪装的动物,在这方面长江后浪推前浪。他甚至想过如果宫志鹏真的符合要求,他可以为他们创造条件。唯一的问题是女儿似乎对宫志鹏没有太多感觉,他不能强制女儿的意愿,不能让女儿委屈,即便因此江山社稷出了问题,他也必须接受并且毫无怨言。所以现在他必须盯紧一切漏洞,不让一个苍蝇飞进来。他有些颓然地跌入沙发中,看着客厅里的伊琳通过微信语音嘻嘻哈哈地和闺蜜聊天,肯定是个女孩,他想,不听声音我都知道。

    李强和林区长的见面是在麦凯访问公司一个月以后,令同舟觉得有些郁闷的是,见面是麦凯安排的而不是自己。在凯悦酒店行政酒廊靠窗的桌子后面,有些发福的林区长握了一下他的手,转向李强说原来是你把我秘书挖走了。李强脸上堆着笑说同总能力很强。林区长说我是还要培养他的,看来还是老板的钱有吸引力。同舟一时觉得无地自容,说我辜负领导信任了。林区长摆摆手,说虽然说是一家两制好,你的选择也没错。男人政治地位高风险也大,不如提升经济地位,保持领导优势。小钟还好吧?同舟连说好好。林区长端起酒杯说李总我敬你一杯,李强慌忙起身。林区长说小同是个实在人,我看中他就是这一点,对领导没二心,你要信任他,好好对待他。李强说领导放心,这公司事我都跟他商量。同舟心里颇不以为然,只是陪着笑。麦凯看了同舟一眼,嘴角也是令人难以察觉地撇了一下。林区长又转向麦凯,说老麦的资金你可以考虑,我不是什么人都介绍给别人。李强说我们已经在接触,没问题。随时跟您汇报。林区长说抓住机遇就上一个台阶,民营企业机遇好,不像国企决策婆婆多,干好了有人惦记干坏了有人惦记,区里这些国企改制考核,我是真心受不了一堆烂事儿。李强说领导我请您给我们当顾问。林区长说顾问就算了,有些机会小同老麦你们自己找,需要协调我可以协调,不违反政策就行。违规不违法,也是可以安排,为了经济发展的大局嘛。大家一起起身敬林区长酒。

    聚会结束,李强让同舟送麦凯回酒店,执意自己亲自送林区长回家,林区长看了一眼同舟,也没有再推辞,便上了李强的奔驰车。看着汽车远去,麦凯说今后这事你负责了?同舟沉默了片刻,说看李强安排吧。麦凯没有说话。同舟有一种预感,李强会跟林区长越走越近,自己会更加远离核心决策。他相信麦凯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所以尽在不言中吧。性格决定命运,他试图下决心调整自己的被动局面,但手里没有太多筹码,不足以影响李强的思路。记得刚下海时马克说过他,下海要么有家底儿退路,要么有一手好牌,自己是两手空空坦坦荡荡跳下来,傻死了。现在看来,当初自己没考虑到的都在发生,当时自己预想过的困难也在发生。时至今日已无路可退,退后一步万丈深渊。

    第二天刚一上班,胡晓红就敲门进来,说同总老板有请。同舟有些奇怪李强来得如此之早,他走进李强办公室,李强没有像往常一样板着脸,让同舟坐下,还推过来一个红木盒说这是别人送给我老婆的茶叶,据说是顶级岩茶,你尝尝。同舟看着墙上那张李强和军旅女歌手的合影,想着两人迅速而辉煌的婚礼,想着那个找他哭诉过的小护士,连声道谢,说哪天夫人给我签个名,我也是粉丝呢。李强开心大笑,随后端起茶杯吹了一下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又嗵的一声放在桌上。他咳了一声,说基金项目还是我对接老麦吧。同舟没有回应。李强递了枝烟给同舟,同舟示意不抽。李强在桌上把烟卷墩了几下,说我带着孟达宁组个班子,专门负责这件事,我必须亲自抓,这是公司今年最重要的事。昨晚我跟林区长也表态了,争取麦凯投资进来后启动国内上市进程,区长也说我们是区里重点扶持项目。同舟说这么重要你亲自抓是对的。李强面露轻松,说我想交给你一项任务,企业人力资源工作一直比较弱,我管得太具体,没有一个体系。今后我们上市了,这个人才体系可不行。我请了德国tuz咨询公司来做系统企业诊断,给咱们开个好方子。这是你负责的业务,你全面对接。今后人事的事你为主。老孟专业不行,以后不能给他安排难度太高的事。市场的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安勇那小伙子不错,提个市场总监吧。同舟说我建议稍微等等,刚过试用期,怎么也得看看半年度考核指标吧。李强说对,你考虑的周到。人事的事以后你多把握。他把一张名片递给同舟,说你联系tuz公司吧,就在国贸大厦。

    同舟回到办公室,冲着窗外发呆。李强没有充分的准备不会这样安排,看来李强林区长麦凯之间是形成了默契。也好,这里面也许会很复杂,自己退出来也好,不过总是以自己退后来结束一切他越来越不能忍受。李强现在不可小看了,他不再是那个摆摊拼缝的年轻人了,刚才的事情,处处堵了同舟的路,面子上道理上又让他无言以对,高。安勇又是个新出来的问题,八成是胡晓红的运作。为什么这些人总是游刃有余?他有些无聊地拿起桌上那张名片,突然他坐直了,名片上“莫莉”两个字映入眼帘,再看英文名字molly,他站了起来,手机号码他不熟悉,如果是他曾经的莫莉,这世界也太小了。他拿起电话想拨号,又停了下来,他听到敲门声,从黑色高跟鞋和白白的脚踝他看出是伊琳,他没有回应,黑色高跟鞋犹豫了一下消失了。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同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他拨通电话号码,铃声响了好久没有人接,他竟然觉得心里一阵轻松。

    这一次和父亲的见面,伊琳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伊国华又一次要她辞职,尽快到自己公司上班。一个周末,伊国华带她出席宴会,见了很多合作伙伴,很多人是她平时在媒体上才见到的,他们对她和善、亲切,可这次她连与这些名人合影自拍发朋友圈的心情都没有。她看出同舟极力隐藏的郁闷不快,想听他倾诉出来。她如此关心同舟,轻易落入情网,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花痴,但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她看到程军长时间和同舟在办公室里面商讨事情,心里竟涌出莫名的嫉妒。胡晓红对她态度好了许多,有一次在卫生间隔间里的她听到胡晓红不知道给谁打电话,气哼哼地说同舟宠着小狐狸早晚出事。她躲在隔间里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捂着嘴想乐。当安勇响亮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时,她听出来了,和胡晓红通话的是安勇。俩人的关系她看出来不是很正常,骄横的胡晓红跟安勇说话声音里有难得的娇嗔和顺从。她暗自发笑,想着同舟身边跟着一只跳跃的小狐狸的景象。看到同舟一脸沉重地从李强办公室走出来,她有些心痛,几次走到同舟房间门口,但都没有找到机会。她盯着自己的红色指甲,看着胡晓红的马尾辫在她指缝间晃来晃去。她不想同舟不快,突然想起爸爸应该用得着同舟这样的人才,她心情豁然开朗,如果同舟能去为爸爸工作,自己就是回去上班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她为自己这个发现狠狠地赞赏了一下自己,不过爸爸能接受吗?同舟能接受吗?自己跟自己的直接上级找工作,说出去也算传奇了。另外让她心烦的是宫志鹏,最近一直在微信上给她发一些搞笑的视频。宫志鹏做事周到缜密,但伊琳参加过同舟主持的会议,她惊异地发现一说起业务,同舟像变了一个人,讲的话逻辑系统、环环相扣、旁征博引,能让与会者的思绪跟着他走,他就像一个乐队指挥家,轻松地调动着节奏,时缓时急,酣畅淋漓。其他时候同舟又是那么安静,雕像一般的面容,凝神静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竟然想到了牛排,宫志鹏三分熟,同舟七八分熟。她又不禁笑了起来,正好回身的胡晓红看到伊琳窃笑,顿时觉得伊琳是因为自己发笑,她狠狠瞪了伊琳一眼,跺着高跟鞋咔咔向外走去。

    同舟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没看号码便按下了接听键,一个女声响了起来:你好!两个字对于同舟已经足够了,他熟悉这个声音,哪怕已经几年没有听过这个声音。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是在学生会组织的元旦联谊舞会上,当那个穿着洁白羽绒服的女孩停在他面前上。她主动邀请他跳舞,然后就做了他的女朋友。同舟的心脏几乎跳了出来,他有些颤抖地回答:你好!话筒对面是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