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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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来公司拜访的是一家设在上海的专注于消费品行业投资的机构金风帆基金,也是a股市场著名的百货行业龙头企业王都百货的战略投资者。近几年货币超发,市场上就是钱多,投资机构也一天比一天多。除了金融资本,产业资本也大量进入股权投资市场。尤其今年以来,到世强公司洽谈和进行投资尽职调查的投资机构也有五六家了。郭向阳和同舟的观点一样,投资、上市、套现,这套路既是投资机构的想法,也越来越影响了做实业的老板们大家都希望尽早套现,都看出现在市场热钱多,给企业的估值高,也大都明白泡沫泛滥,有朝一日总会会回归本质。同舟认为创业企业其实是最需要扶持的,但出于投资风险考虑,金钱追逐的往往是已经初具规模和业绩有保障的企业。他告诉郭向阳中国要出现苹果谷歌这样的企业太难了,效益好变现快风险低的机会谁会熟视无睹呢?会在咖啡馆和车库里耐心地关注乔布斯这样创业者的投资人不是没有,还是少。大家现在动不动就说风口,实际大多都在追逐热点,推波助澜,撒网押宝,击鼓传花。金风帆基金是林区长介绍给同舟的,基金的创始合伙人麦凯背景很深,在香港投资圈人称麦公子。同舟和他见过两面,同舟提出世强公司应该调整收入结构,抓住消费升级的机遇,逐步减少低端品牌的份额,提升毛利率,重点投入中高端品牌布局,通过加盟连锁加快扩展业务并借助财务杠杆并购。麦凯非常认同,认为同舟对市场趋势判断准确。俩人的沟通很顺畅,至于麦凯和区长是什么渊源同舟没有问,也不能问。

    同舟看到麦凯带着几个西装笔挺的下属已经坐在会议室里,连忙上前打招呼。会谈刚开始,麦凯正准备介绍自己对世强公司业务模式的看法,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同舟皱着眉头回过身,看见李强探头往里面看,他站起身迎上去,李强问什么会?同舟说有个基金拜访。李强要同舟去他的办公室,同舟对麦凯说声抱歉,嘱咐郭向阳接着谈,便走了出去。

    李强的办公室是整个办公区域里最大的一间,宽阔的北欧板式办公桌上摆满了他和不同名人的合影,从政府领导到娱乐界名人,高尔夫球杆、滑雪板和钓鱼竿堆放在房间角落,一条巨大的帆船模型摆放在窗台上,同舟看出那是去年美洲杯帆船赛的获奖船。李强不耐烦推开面前的一堆楼盘销售广告册,示意同舟坐下。胡晓红不失时机地走了进来,拉开一半窗帘,给李强的茶杯倒满了水。她问同舟喝什么,同舟摆摆手。胡晓红似乎还想再提供些服务,晃来晃去不想出去,李强说cindy你可以出去。同舟想他把胡晓红的英文名字叫的挺溜。李强问那个基金是怎么回事。同舟把情况介绍了一下,李强说我周围哥们好多做基金的,不用跟他们接触了。同舟说这个基金创始合伙人叫麦凯,他投的项目今年创业板就上了三个,据说在香港市场有点背景,林区长向我推荐了这个基金。李强愣了一下,说我好像也听大摩的人说过他,这样啊。他喝了口茶,说我亲自见一下。

    同舟引着李强进了会议室,麦凯马上满脸堆笑站了起来。同舟向他介绍了李强,一阵客套后大家重新入座。李强开始介绍自己的公司,同舟听出很多地方他都在夸大其辞,连他去意大利拜访过的几个奢饰品家族巨头也被他介绍成已经和世强达成了合作意向,同舟了解那不过是对方礼节性的接待而已。麦凯也说了一些希望深入了解和合作的话,说世强上市后市盈率起码40倍,强总身价会达到几十亿,两年就能套现。胡晓红进来倒水,顺势坐在了李强身边,摊开笔记本开始记录。同舟和郭向阳对视几次,不约而同露出了不易被人察觉的苦笑。两个人都明白如果投资机构有意投资,一开始尽职调查时世强的真实情况就会展现出来,现在的华丽说辞自然真伪立现。李强说得兴起又说自己正计划拿几块地开发商业地产。麦凯警觉地问道强总主营业务今后准备往房地产发展吗?同舟连忙补充说那是我们的全资子公司房地产公司计划做的业务,除了商贸城项目其他都是探讨阶段,和准备寻求上市这块没什么关系。李强好像也明白过来了,赶紧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到了中午李强执意要请麦凯吃饭,要胡晓红楼下南海渔村订房间,说四、五个人,同舟一看对方三个,加上李强,自己去不去呢?他等着李强发话,李强没有看他,陪着麦凯一行向电梯间走去,老麦看了同舟一眼,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不解的表情。同舟回到办公室,等了一阵也没接到李强的电话。郭向阳推门进来说咱们对面日本拉面吧,胡晓红陪着领导就餐去了。同舟顿生厌恶之感。

    整个一下午同舟都呆坐在房间里,外面一片静悄悄,麦凯也没有来电话,直到下班也没看到李强那双锃亮的皮鞋从玻璃隔断下的透明处闪过。同舟想这哥们干事真跟常人不一样,负责投资的自己秒变成了旁观者,下次林区问起事情进展自己说什么呢?麦凯这边今后会怎么看自己呢?他想这事不能这样发展下去,不能不明不白任李强随意摆布自己,也不能形成这个习惯,李强和他之间应该建立起明确规则。

    钟倩的电话一直没来,同舟变拨通了她的手机,钟倩这才想起早上俩人的约定,说到目前为止那鬼佬没说晚上有安排,咱们就在国贸的重庆火锅吧。同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向外走去。伊琳还坐在座位上,同舟说下班走吧。伊琳站了起来,同舟想起来伊琳住在国贸附近,便说我搭你一段路吧。伊琳有些意外,但显得很高兴,点点头,关了电脑提着皮包站了起来。

    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火锅,同舟觉得心情好了起来。一路上和伊琳聊天让他感到轻松,也暂时忘记了被李强无视的不快。路上行人和旁边车窗里人们羡慕和猜测的目光让他感到一点点骄傲。男人身边有漂亮女人陪伴,是不是男人潜意识里都有把女人当做自己的战利品进行炫耀的想法,以从中感受自身权力和控制力的存在?同舟认为应该是这样,人类无法避免哺乳动物的特性,有一次他还对钟倩开玩笑说一雄一雌的哺乳动物只有人类。同舟一直告诫自己不要陷入滥情的泥潭,但他不得不承认有时也很受煎熬和考验。他一向把婚姻看得很神圣,坚信爱情是婚姻基础,物质在婚姻中处于从属地位。但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发生的婚姻变局使他觉得世道变幻,难以把握,对人的考验更加严苛和残酷。他感到辞职下海后始终在疑惑和迷茫中挣扎,变得愈加不敢面对现实。

    钟倩直到晚上八点才来到餐厅,同舟承认自己看女人的眼光很高,周围餐桌的客人都被钟倩吸引了目光。同舟叫服务员将食材倒入火锅,钟倩叫着:味道真香,馋死我了。她主动要了啤酒,同舟说你喝我得当车夫。钟倩说想叫我一个人喝醉啊,有什么企图?同舟觉得今天的钟倩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一毫想和钟倩较劲抗拒的念头。看着肉片和青菜在火锅里翻腾,同舟说咱们换个房子吧。

    钟倩抬起头看着他:怎么了你?发财了?

    同舟说不发财也可以买啊,现在贷款买,每月我还个万把块利息没问题,加上咱们的存款,首付高一点负担不会太大。

    钟倩端起酒杯说:这值得干一杯,我男人终于要给家里做点贡献了。同舟说我平时没贡献吗?钟倩说要是决定了周末就别安排事儿了,咱们去看房,国贸这边新开了一个盘,我们公司有人买了,说还挺好的。同舟说行。

    这顿饭俩人吃得都挺满意,同舟开车回家,钟倩打开房门时歪头看着同舟,说你今天早上要沟通的就是房子的事吗?同舟把她抱了起来,说那是前言,现在是正文。钟倩挣扎着说一身火锅味先去洗澡。

    听着卫生间里传出的哗哗的水声,同舟走到窗前,院子里树林中还有散步的人影晃动,昏黄的路灯光映在树叶上一闪一闪随风跃动。同舟拉上窗帘,这时手机咚的响了一下。同舟打开手机,号码很陌生,是一条信息:“谢谢同总送我回家,晚安。”后面附了一个笑脸符号。同舟意识到这是伊琳,便回了一句:“不客气,晚安。”随手删掉了信息,在今晚这个时刻他只想认真地和钟倩沟通,从肉体到灵魂。

    伊琳的信息没有再来,钟倩裹着浴巾走出来说:“水挺热,你快去。”同舟连忙走进卫生间,迅速地冲洗完毕,当他拉开门走进卧室时,发现钟倩正躺在被子里翻化妆书。他跳进被子把书抢过来丢在一旁,边说现在化妆品都含水银,没事少用,边把头向着钟倩埋了下去。不一会钟倩开始喘息,低声说进来吧。

    俩人终于几乎同时发出了叹息,钟倩用力推开他,俩人脸对脸对视着。钟倩说得半年没做了吧,同舟嗯了一声,说哪有那么夸张。钟倩摸着同舟的面颊说:我们这样不正常。同舟说是啊。钟倩说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了。同舟沉默片刻说:你说的没错,我是不够关心你,是我的错。你刚认识我时对我是什么感觉?

    钟倩:那时的你啊,感觉就是没那么复杂,不会对我设什么心机。

    同舟:我现在也不复杂啊。是因为这个才嫁给我?

    钟倩:女人是要安全感的,你是有精神上的安全感没物质上的安全感,也不浪漫。但有改变的潜质,做公务员会让人觉得胸无大志,我当时就不希望你一辈子在机关里混。我认识的不少男的其实也没你聪明,可现在你可真比不上他们。

    同舟:也许是吧。你以后也别动不动就把我和别人比,人各有志,路数不同。

    钟倩:不比较是不可能的,比较才能找到差距,你才会有动力。

    同舟:我就不喜欢这样被人比,要是比出一个比我强的怎么办?

    钟倩:还能怎么办?嫁鸡随鸡算我倒霉吧。

    同舟停了一下:那打你电话的人比我强吗?

    钟倩愣了,很生气地说到:谁啊?奥,你这人真没劲儿,不是说过是我一个客户吗?你这人怎么那么没有自信?

    同舟觉得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了,有些东西光靠直觉解决不了问题。他把钟倩扳过来,说:我没有自信?我叫你看看什么叫自信。

    钟倩挺着身子挣扎了几下,便很快放弃了,开始迎合起同舟。同舟想这次又是以身体的语言结束了一切,随之而来的还会是瞬间愉悦后深深的空虚和迷茫吗?

    钟倩在黑暗中看着熟睡的同舟,丝毫没有一点睡意。她对同舟并没有讲出实情,同舟的预感没有错,在他们婚姻背后的确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出没。钟倩的初恋是她的大学辅导员,在她毕业前夕去美国留学了。俩人约好等他安定下来就在美国相聚,“永不分离”。但所有这类剧情似乎都是一样,先是信息越来越少,然后就是尘埃落定,山盟海誓化为乌有。她一次次回想起当看着这个获得了自己的第一次的男人,一次次试图永远忘记。泪眼模糊地销毁掉记录他们之间交往痕迹的一切后,她进入了一家美资公司。为什么是美资而不是其他?也许来自波士顿总部的一切会让她觉得那个男人仍在身边。钟倩初入公司,强烈的不适应感和失恋带来的痛苦交织在一起,使她接连出现了职场新人该出现和不该出现的失误。看到新人被斥责而流露出的惶恐表情才能使自己感到些许快意的三十八岁部门女经理,一度成了钟倩梦中的常客,钟倩感到内外交困,彷徨困顿。庄新宇适时地出现了。作为市场总监,庄新宇再了解手下经理的心理状态不过了,他及时出手干预,当女经理选择逐级投诉后,庄新宇毫不犹豫地找到了曾是自己顶头上司的现任主管副总裁。最终的结果是女经理被迫离开公司,钟倩被庄新宇置于直接保护之下。

    这一切换得了钟倩的感激,本来钟倩对他的干练潇洒就很崇拜,她喜欢听到庄新宇播音员一般富有磁性的声音。庄新宇越来越多地带着钟倩外出谈业务和出差,她想也许自己已经被已婚的庄新宇选中做了“后宫”(这是同事们约定俗成对公司中奖女孩的称呼,全然不顾美国律师制订的公司员工关系条款)。她不想做任何人的“后宫”,于是试图疏远但无从摆脱。她从庄新宇的眼睛中看到了那种渴求,让她害怕。她被这个男人贪婪而火热的目光每天从头到脚地扫描,就像衣不蔽体般暴露在他面前。她感到危险日益临近。在公司年会晚宴结束后,被彷徨犹豫失意弄得混乱的钟倩,被庄新宇有意无意地灌下了大量的红酒,然后就是不失时机地扶她去了酒店。钟倩试图抵抗,但强壮的他令她无力挣扎,他毅然坚决、不由分说地进入。恐惧和羞耻充满了钟倩的全身,她醉得太厉害,只得任由庄新宇摆布。她后来想庄新宇拥有她的想法一定压抑了很久,才会如此兴奋。令她又气又羞的是她居然还有数次高峰来临,情不自禁。第二天中午她醒过来时,庄新宇跪倒在她面前,她泣不成声但一筹莫展。她想象不出控告庄新宇后自己会面临什么。庄新宇的离婚迎娶她的保证和忏悔最终让她选择沉默。之后的一段时间庄新宇对他小心翼翼体贴关怀,公司同事也察觉出两人的异样,关于她成了庄新宇“后宫”的信息在公司不胫而走。钟倩百口难辩,更令她烦躁的是庄新宇很快真的离婚了。钟倩想他一定对自己是动了真心,日渐行尸走肉般的她越来越多地和庄新宇出现在酒店和她的出租房,庄新宇就是一个专门控制她身体的魔鬼,令她无法摆脱。但那一次耻辱糟糕的记忆让她始终无法忘记,她辞职离开了这家公司,希望结束这一切。而庄新宇没有自此放弃。

    钟倩被自己的越来越主动的变化吓坏了,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已经存在的对庄新宇的依赖,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当庄新宇再一次大汗淋漓地结束后,钟倩推开庄新宇,死死地盯着他,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说道:从此离开我的生活,否则我死,你也死。庄新宇被钟倩震慑住了,从钟倩眼里他看出她的无路可退,庄新宇第一次退缩了,他默默站起、离开。钟倩呆坐良久,直到手机响起,庄新宇发来信息:原谅我,我真的爱你。钟倩删掉信息,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心会有多大,有时她甚至会想,如果庄新宇不是用那种强迫的方式,她会被他迷住的,会嫁给他的,甚至会拆散他的家庭。除了这件事,庄新宇为她做的一切都无可挑剔。她的生活中已经无法抹去这个男人的印记,但她必须抹去,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令她不堪回忆的时刻。

    后来她遇见了同舟,同舟在陌生女孩面前那种不知所措叫她感到很好笑,也感到很美好。她能感觉到同舟对她发自内心的仰慕、礼貌和尊重,她喜欢这种感觉,上学时系里不少小男生都让她感受过这种感觉。庄新宇没有再婚,偶尔也会发个短信问候她,理所应当地没有得到她的回应。钟倩想自己应该结婚了,那样也许会彻底抛掉过去一系列不堪的记忆。她没有换手机号,对她的客户来说这意味着很多的麻烦,直到当庄新宇后来找到她时,钟倩才真的后悔自己这个决定。她认为自己已经想清了一切,便决定和同舟结婚,以开始全新的生活,而且还要尽快。她后来回想为什么要尽快呢?是害怕自己再做什么改变吧。

    钟倩承认自己有点虚荣的,菲律宾海滩、lv皮包、菲格拉慕高跟鞋她喜欢,事业有成让外人羡慕的丈夫她也期待,哪个女人不是如此呢?但结婚后的同舟显然在这些方面继续能力不足,她有时想同舟要是有庄新宇一半的收入自己也就会满意了吧,同舟一辈子沿着公务员的梯子艰难爬行的前景也不时映现在她脑海中,使她有些怅然失望。这些想法间或经意不经意地流露在她的表情、眼神、言语中,同舟的感受可想而知。当同舟辞职下海,拿到的薪资相当于庄新宇三分之一收入水平时,钟倩希望从同舟脸上能看到愉悦的神情,但显然又是她一厢情愿了,她意识到同舟并不快乐,这种不快乐也许早晚会归咎于自己,但已然如此也没有办法,同舟不辞职她一定会不快乐的,男人就应该在社会中树立自己的位置,公务员即使位置再高,有多少是真实自我价值体现呢?同舟是可以做到的,他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她曾下决心不再理会庄新宇,也一直努力坚持做到。但每与同舟意见不合,俩人总是以冷战的方式相互对峙,钟倩觉得同舟有些幼稚,读不懂女人的心思。不死心的庄新宇坚持不懈。再一次冷战时,钟倩说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同舟摔门而去。钟倩对未来困惑迷茫,有些不知所措,恰好庄新宇发来信息,钟倩的防线瞬间崩溃,在一个咖啡馆里见到了一脸忧伤的庄新宇的那一刻,钟倩心生怜悯,俩人又开始断断续续联系,但钟倩坚持不叫庄新宇碰她,这是她现在的底线。有一次说到婚姻状况伤心落泪时她下意识靠在庄新宇身上,她立刻跳开,她很清醒认识到很多事至今自己还没有想清楚。她心里承认,在那方面庄新宇比同舟强,但这应该不是原因。同舟和庄新宇相比太闷了,可能是情调吧,也许还有激情,两个人给她的感觉有很大差别。同舟做事缜密仔细,但没有庄新宇洒脱。钟倩闭上双眼,努力想使自己入睡,唯有入睡可以远离这些难以想清楚的东西吧。

    每当胡晓红回到座位上开始忙碌时,李强应该就快到公司了。同舟嘱咐伊琳一看到李强来公司就告诉他,他要和李强谈谈金风帆基金的事情。在上班的路上他还在想,自己最大的问题是好面子,羞于直截了当地说出想法。是太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了呢,还是太过机械地理解温良恭俭这些儒家的教条以至于此?自己在工作和家庭中处理问题总是缺乏决断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基金的事他一定要说明白,区长不可能不问结果,即便不主动问,同舟也必须主动向他报告过程和结果。且不说做事该有规矩,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自己在领导面前以后还怎么混?

    伊琳敲门进来,轻声说老板来了。同舟点点头,站起身走向李强的办公室。胡晓红似乎想拦住他通报一下,他丝毫没有顾及她的反应,有些规矩必须做出来给胡晓红看。他敲了一下门,听到李强答应后便推门进去。

    李强就是故意不让同舟陪同麦凯吃饭的,作为靠自己从最底层打拼出现在这份家业的人,现在的一切每一分钱怎么来的他都反复在想,随时在想,细节清晰。刚在服装市场摆摊时,因为几个一起出来闯世界的发小不再被他用从广州带回来的当作奖励的防风打火机而欢喜,不再满意连日常用品毛巾袜子都由他提供而要求将这些花费转变成现金,他果断地辞掉他们,不惜半个月时间内独自支撑。不久造反的同伴灰溜溜地回来,他从此更加坚定,自己一定要做主,杀伐决断必集一身方能立于不败。随着家底儿增厚,他对于自己这一坚持愈加欣赏,那些街道办主任、科长处长甚至更大的领导们,从不拿正眼瞧他到平等相待甚至吹嘘奉承,这个过程给他上了一堂人生大课。他承认这种变化有金钱的因素,但心底里觉得自己的能力和眼光才是关键。对同舟他稍微有些不同,毕竟同舟帮了自己很重要的忙而没有像别人那样要求补偿。但这是傻,是愚,怎么能混世界呢?他看不起这些读书上大学的人,面子能值几个钱?当同舟接受邀请来到公司时,他心里暗想人的角色位置调换其实很简单,而他就是具有调换别人位置能力的那类人。对同舟在公司的安排,他曾犹豫过,世强公司再发展下去,品牌、市场、人才各方面都要提升,同舟接触过高层次的人和事,其实可以负责这些业务。但他不希望别人决定资金的流出,他不相信任何人,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是值得相信的,只有交换利益才能完成一切。他想同舟未必认可他这些理念,但不认可更好,看不起世界的本质的人就多付出些代价吧。全面控制人、财、物、事是他的原则,他承认同舟经常提出一些好的见解,很多是他有感觉但无法准确描述和形成系统思路的东西,但他只需要同舟到此为止就够了,怎么做做多少谁去做,由他决定。他宁愿叫一个只会执行命令的傻瓜去承担重要责任,也不想一个聪明人控制公司实质事务,对他忠诚是第一位的,才能要靠后许多。

    金风帆基金的事情他很重视,周围的老板朋友们最近满嘴的vc、pe、ipo、私募对赌市盈率,哪个人上市了,哪个人上富豪榜了,这些话刺痛他神经的同时也叫他暗自发笑,什么留美留英大摩小摩,不就是多少钱么?不就是赌博么?会加减乘除也就够了。ppt讲上几十页,还不是你出多少钱占我多少股?最后三页就够了,前三十页不就是为了压我的价故弄玄虚?但投资者的钱他很在意,占了本想占自己便宜的人的便宜,这才是本事,而他毫无质疑地认为,自己能做到这一点,而且现在极有兴趣做到这一点。

    看着面前的同舟,李强心里明白他要说什么,现在的他早不是当年那个心里没底的只会练摊招呼客户的年轻人,底气是源于实力的。他眼睛转向电脑屏幕,手指边敲击键盘边说:今天大盘走得不错,股市该涨了。同舟:是吗?他停了一下:强总,香港基金的事情你怎么考虑的?

    李强眼睛还盯着屏幕:先放一下吧,现在找来的基金挺多,真的假的也说不清。

    同舟说:区长那我就回个信儿吧,领导介绍来的给个回音比较好。

    李强转向同舟:行。对了,最近你约一下区长,我们一起吃个饭。

    同舟不太相信李强对基金这个态度是真实想法,他接着说:麦先生那里我也保持联系吧,他们在上市这方面还是口碑不错的,以后也许我们用的着。

    李强似应非应地哼了一声,和麦先生吃的一顿饭叫他很不舒服。麦先生一行都是投资金融方面的业内人士,说话又不自觉夹杂着英语,说实话人家讲的自己百分之九十没听懂,陪同的胡晓红也是门外汉,什么话头也接不起来。他也明白同舟也许是公司里跟香港人能沟通上的人,但他从心里不愿意同舟参与进这件事,同舟、区长、香港人一起,也许会把他装到笼子里。他就不相信自己从外面找不到帮自己处理这件事的人。香港人讲的程序、规则之类的他不懂,但建一个香港平台控制境内的世强公司业务,或者直接投资世强把它变成一个合资独资企业,境外平台协议控制国内资产上市。这个过程他听明白了,也没觉得有什么高深。现在去境外上市融资是一个考虑,国内a股空子多能圈到更多的钱,他当然还是首先考虑国内。只是感到自己的资源还是不行,国内的事情搞掂代价听说不小,他有些犹豫。

    他点着一枝烟吸了一口:国内上怎么样?

    同舟很意外,看来李强对上市真动了心思,他想了想说:能在国内上当然好,但公司业务结构可能是个问题。

    李强把吸了两口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认真地听着。

    同舟说:主营业务稳定是个基本要求,我们的传统服装服饰业务增长这一年落后于房地产业务,按你的规划房地产业务投入还要加强,搞成双主营,ipo过会会有问题。再说房地产企业上市现在基本不可能。公司规范也是一个问题,税收历史遗留问题也必须解决,要补缴一大笔税。现金收入这块恐怕不能像现在这样了,不上税的自留地不会存在了。

    李强暗想读过书进过政府的人还真是不含糊,这些问题他没想过,要他没见着钱先往外掏一大堆钱,着实叫他肉疼。他对同舟的语调也柔和了许多:你最近了解一下政策,论证一下。

    同舟说证监局那里我会接触一下,有些熟悉的券商朋友我也会咨询一下。

    李强严肃地说那可不能把公司东西漏出去。

    同舟说真要介绍情况那是正式合作后,要签保密协议的。

    李强点点头没有说话,同舟起身告辞。

    麦凯和同舟再次见面已经在一个月后,国贸大厦下的星巴克的角落里,同舟把椅子向前拉了拉,想离身后一个高声阔论试图给山西口音投资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知名导演远一些。老麦把黑莓手机放下,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了:“强总这人很强势啊。”

    同舟:“这是他的特点,不过现在的老板都强势,像我这样的就做不了老板”。

    老麦露出赞同的表情:“那天中午吃饭我就觉得奇怪他怎么不叫你一起来,找战略投资者这件事看来他很重视,我问他是不是和你对接,他讲自己会负责这方面的事情,有需要会找我。”

    同舟觉得胃里的咖啡要往上返:“老板嘛,工作安排还不是他说了算。”

    麦凯看着同舟,慢慢放下送到嘴边的咖啡杯:“区长也问过我,我告诉他对世强这个项目我们也是筛选阶段,我还是希望投资首先要投人。对了,你怎么决定到这个公司工作呢?”

    同舟说自己其实下海也仓促了一些,当公务员时其实没有刻意给自己安排后路。麦凯说看得出来你是这样的,林区长也说你不像那些一天到晚想着钱的公务员。我还是很愿意和你交谈。

    同舟想最近要约区长见个面,无论老麦的事有没有进展也该和区长汇报一下。也许自己对事情失去把握会让区长对自己失望,但有些事如果回避不了不如坦诚展露出来,好面子这个毛病他下决心要克服,下了海的人无一例外都想叫身边的人看到自己风光发迹脱胎换骨,但同舟不想死撑着,真实对他来说很重要,他相信最后帮助他的一定是真实,对生活中演起戏来得心应手的人他很羡慕,但总觉得自己学不成那个样子。

    钟倩走出电梯门,向周围看了一眼,大堂里到处是急匆匆走过的人。一个东北口音的小伙子对着电话大声吼叫说张哥朋友要找两间便宜房;一群日本人正深深鞠躬向另一伙日本人告别。庄新宇电话里低沉又略带伤感的音调叫她感到有些奇怪。上次见面是一个月前,分手时庄新宇过马路时轻轻拉住她躲避一辆逆行的电动自行车,她一瞬间产生了错觉,好像回到了那段和庄新宇纠缠不清的时候。庄新宇不像原来那样话多了,也许是因为离婚,也许是因为和自己的分手。她觉得庄新宇这个样子有些可怜,看着他鬓角新增的几丝白发禁不住想伸手替他拔掉。她有点想不清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金钱上同舟比庄新宇少许多,但势头也在逐渐上升,对自己庄新宇更多是像老男人类型的体贴,周到而恰当,有时略带强制,但自己也是乐于接受。同舟也开始更多地关心她,她感觉得到他一直在努力学习如何和自己更好相处。钟倩心里明白,同舟是给了她一个家的那个人,在这方面同舟先得分,这个优势别人很难撼动,下班后想到这座城市中有一盏灯总是为她亮的,这种感觉她很在意。她看到了大堂水牌下不安的庄新宇,长得有点像费翔,只是中年版了。她暗骂自己,长成这个样子的男人在配上点忧郁,真是女人的麻烦,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因为自己离了婚的人,未来会是个什么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