骞豆的浮生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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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绿皮火车

    崭新的绿皮火车在交错纵横的铁轨上南来北往,时而发出嘶鸣般的吼叫,时而发出铿锵铿锵的喘息声,犹如巨龙一般带着历史特有的使命在祖国的大地上驶往那些骞豆未知的城市。站在候车室内的骞豆望着玻璃窗外。此刻,火车发出的轰鸣把骞豆的心揪得紧紧的,死死的。她渴望尽快上车,无论是南下或是北往,她的钱已经化光了,从村庄转到集镇,再从集镇转到郊县,最后从地市转到四川省最大的枢纽交通要站,她已经无钱购买车票,仅剩的两元钱连张站台票也买不了,已经有许多次被检票员推回候车室。

    骞豆决定再试,并不是再试一试。队伍形成的人潮从未间断过,也从无缝隙,她相信从检票口再走上十趟也不会被人看上一眼。骞豆最不希望的就是检票员会看她。这一刻,骞豆正紧紧地盯着检票员,那位检票员,那位阿姨,她的孩子应该和骞豆差不多大,她看上去和她的妈妈年纪相仿,骞豆胡乱的想着。像个侦探一样寻找着机会。她看见她正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丁点功夫观察到人群的摸样。嘴上口号式的喊着:“票票票!请出示车票。”她没有半点功夫抬起头来,人群不是因为流动,变成了大规模的迁徙,是在逃荒和逃难。有汉子将扁担从肩上顺了下来,解开灌荷式的裤腰带,在内裤里慌乱的摸索着宝贝车票,一个男孩抓准时机飞快从男人的腋窝下快速闯过检票口,检票员没有追赶,这是规矩,她根本就追不上。但她仍然掉转身子向着成功逃票的男孩愤怒的呵斥着,“龟儿子不准逃票,你给老子站倒起……”原本没在排队检票队伍里的一个小叔,快速而又身形矫健地高高跃过了铁栏杆,先是踢翻了箩筐里盛放的冬衣草席和棉被,又撞翻了在内裤里摸索车票仍然无果的汉子。汉子的票丢了,裤子掉了,他像狗一样嚎啕,他一边嚎丧一般地哭喊,一边暴怒地挥舞着扁担,人群无一例外地向检票口躲避,只是三两秒的时间,人群里早没有了那位先前逃票的男孩和身形矫健的小叔。骞豆感觉自己小小的屁股正被不知什么人大力的推顶了一下,她发出低低地抗议,做啥子推我呀做啥子推我呀?真是麻烦呀!……这些都是装的,骞豆装作又羞又气的样子,她的心正狂烈而又兴奋的砰砰跳荡着,天啦!她有多高兴啊,骞豆正在顺着暴乱的人流已经顺利的逃过了检票口,第一个检票口。

    当骞豆看见火车的时候,是一辆和家乡青草颜色一样的绿皮火车。那辆绿皮火车没有门,骞豆认为它们的门都是对穷人关闭着的,骞豆第一次看见绿皮火车的时候,是这样认为的,她只看见了窗户,和继而趴在窗户上的那些屁股。

    骞豆跌跌撞撞跑到站台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巨大的屁股和两条大长腿,它们正奇妙地悬浮在空中,男人的头和肩膀已经顺利的钻进了列车窗户,显然是窗内的人已经满当当了,他们为着未来紧张的两天里,能有短暂和略微宽松一丁点儿的空间,他们对着试图爬窗的男人开始驱赶,车上的人很庆幸自己已经幸运地踏进了人生的天堂之路,他们要合起伙儿来将男人的头往窗外撸,无数双手开始合起力来,他们一起用力撸的同时开始在男人的头颅上使着劲儿的关压窗门。

    骞豆排在男人的后面,火车的每一个窗口都是这种情况,她不敢再跑一个车厢去试试运气,生怕车子在秒晃之间就开走。骞豆的手脚开始颤抖,为着焦虑和男人的遭遇,仿佛身同感受着男人的疼痛,骞豆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起转子,脚也不由自主地在月台上把着劲儿。为那男人能够快点上去,也为骞豆自己能够顺利接上。车子马上就要开了,铁轮子已经在轨道上开始呼啦呼啦的响起了声音。然而,男人露在车窗外面的双腿就像两截令人唾弃过了期的腊肠,他的上半身虽然像是一块硕大而又上好的磁铁,它们仍然死命的粘附在车窗上,一双手加上半个脑袋,这些人体的器官都变成了活生生的钩子。他的舌头也已经恨不得能够像把尖利的铁钉,牢牢地钉在车上,额头上的青筋鼓得就像一条条可怕的蚯蚓,为着舌头铆着劲儿一路凸出青色的经脉,男人的每一个器官都在渴望着上到这辆列车去,能够带着他去到富饶的远方。可是,绿皮车厢就像一只饱食得可怖又可恶的怪兽,它仿佛是一个人也吞不下了。

    骞豆蹲下来哭泣,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太小了,也太斯文和无用了,没人托举,连像男人那样挂腊肠和钉钉子的幸运也没有。

    火车已经开始驱动了,轮子和铁轨发出哐啷啷的声响,骞豆担心起那不肯放弃的男人会被摔死。长长的巨龙,开始像下饺子一样吧唧吧唧从窗户里抛吐出人来。个别下死决心的幸运儿换了个罪恶的方法,他们强悍地伸手拽住了车窗内女人的头发,车窗内里那些姑娘们清秀的长头发被拽扯得死疼死疼,为了上车,他们最终还是发了恶。原来发恶终是进得去的,进去后打架也好下跪也好全凭遭遇和造化。

    骞豆是有多么幸运啊!当正在哭泣的骞豆被人捉住双腿托住屁股送进车窗的那一刻,骞豆原谅了世界上一切的卑微与粗俗,甚至愿意原谅罪恶。那一刻,骞豆的心里是如何的充满了万千种感恩和对善良的理解啊!她并不知道命运的巨轮会这样恩待她,究竟是谁在最后一刻托举了她,骞豆是上了火车以后才知道的。

    帮助骞豆的是一个使扁担的中年男人。匆忙之间,她不记得那个直接托举她的中年男人是否就是先前那个丢了车票躺在地上像狗一样嚎哭的汉子。她也不知道在列车开动的千钧一发之间,这个汉子从哪里出现,她只记得他像发了疯一样的用扁担插杀阻止她们爬窗户的乘客,他的行动快速的帮助了那个骑虎难下挂腊肠的男人,那个没有放弃也没能采取任何别的措施的男人最终也上了火车,并且快速接应了被托举的骞豆。

    当列车驶离后,托举骞豆的那个汉子最终却未能上车,骞豆站在车窗内看着他,记住了他可怜而又无比暴怒的样子,父老乡亲的样子,骞豆的眼泪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