骞豆的浮生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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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骞豆的父亲

    炊烟像是一朵朵为仙姝架起的氤氲,金子般的阳光从她们身上欢快地穿过,悠悠然照在茅屋顶上那爿小而聚光的亮瓦上,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正伸张着脖颈在盛开的桃花树上颤动着赤红色的羽毛,误了点儿的紧呼着人们起床。晨露却早将白色的芍药,红色的美人蕉,鹅黄的月季,翠绿的万年青们侵润得越发娇娆也越发生机勃勃,就连池塘里的鱼儿也充满了欢喜和快活,无不宣泄着自然的和谐和原始的纯粹。可当骞豆的父亲将他那硕长的身体悬挂在自家门廊上的时候,骞豆的快活没有了,生活便如一场浩浩汤汤的大水横在心上。

    骞豆父亲自杀那天她刚十四岁半,前些天母亲用一条软顺的旧床单为她缝了胸衣,还没来得及穿上父亲就死了。骞豆的身子比别个家姑娘要成熟得晚一些,她也摸到过自己象征少女之花绽放的两座小小隆起的山丘儿,她希望自己过不了多久,那山丘儿就能够像两只小兔子般快活的蹦出来,现在看来,最近的日子里是不太可能了。骞豆的身子还是像那将舒未舒的嫩柳的枝儿,幼弱、细小,并没有多少发育的迹象。然而,骞豆的心眼儿和身板儿是完全不一样的,她那颗心老早就像小大人一样的了。骞豆早熟的心源于她父亲,她父亲总是从外面给她捎些稀奇古怪的书来,母亲说是那些书祸害了骞豆。确实,那些书和课本上讲的一丁点儿不一样,骞豆不该老早就知道艾丝美拉达、不该知道雅典娜、不该知道冰川天女、不该知道杜十娘、更是不该知道什么李清照。这些个人物真是五花八门,总是在她幼小的脑袋里思来想去,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就是这些个精神的催熟没能使得骞豆的身体快快地变化起来,这些都是骞豆父亲没教好。骞豆母亲常说说,该长的不让长,尽长些看不见用不上没用的鬼心思。

    骞豆的家不安稳,穷的时候吃不上饭,富的时候也都尽买了那些没用的书。如今,骞豆的父亲死了,自杀了,软绵绵地死在了骞豆的坏里,骞豆哭不出来,抚摸着她父亲面带笑容的脸,去摊了三只鸡蛋,两只为父亲瞑目,另一只蔽了父亲的嘴。骞豆父亲没有吊死鬼的样子,骞豆见过因为吃不上饭的罗爷爷上吊,见过因为没钱看三叉管发炎病的四奶奶上吊,吊死鬼都死相难看,瞠舌瞪目,骞豆的父亲没有,浑身松软,四肢随和,那是父亲的思想。还像平常教骞豆做人时说的那样,人活着时要站如松坐如钟,现在父亲教她的是人死了的样子。骞豆也学着,原来人死了后就是这个样子的,骞豆看着没有生命的父亲,她没有立即赶到五岳塔去找正在干活儿的母亲,她觉着父亲解脱了,需要安静,一个人做下的事,都是他爱做的事,包括选择去死。

    骞豆父亲自杀的说法有很多种版本,有人说骞豆的父亲有病,精神病,书读太多想着的和做着的全是不入流的仁义道德,这种病和神经病的症状很相似,虽说前一种病是受人敬重的君子行为,而后一种病是受人诟病的傻子行为,因为结局都差不多,又都是在精神和神经上出了问题,结果就都不得好死。

    骞豆的父亲在青年时期和中年时期曾经两度进过牢房,都是替社会下层的人民背黑锅。前一次替贩运井盐到滇缅的马帮兄弟,后一次是被红卫兵设计了圈套,替地总派的地方乡绅带过受罪。如今,当历史翻开新的篇章,人们发现马帮的存在和地总派的衍生都是为了最基本的活命,他们全是社会的最底层,因为没有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屋,没有了其它赖以存活的生路,全都成为了地道的无产阶级。骞豆的父亲就喜欢为着这些无产阶级干着这些无聊的赖事,他是太把书上的仁义礼教当回事了,没死的时候总是傻乎乎的嚷嚷,“大路不平旁人钏,我要钏尽天下不平路”可骞豆的母亲听到这些话就觉得刺耳,她觉得这样一个男人真是麻烦死了,也糟心死了。骞豆的母亲没有文化,她不想听这些,也听不懂,她认为大路平不平的关咱们家男人屁个事,道路平不平也光靠不了你个穷人,骞豆的母亲会更希望自己的男人在家为自己的女儿钏钏屎尿就够了,那才是做男人最大的本分。

    可是骞豆的父亲从没为孩子做过这些,他教给骞豆的是培花养草,教给她的是多读闲书,教给她确信自己就像池塘里的鱼儿一样无忧无虑,教给她永远固守和热爱自己美好的村庄。就是这最后一点,骞豆母亲真是急跳脚了,成了两个人最不愉快的分歧,骞豆的母亲和父亲为此天天吵架,她不愿意骞豆永远留在没出息的村庄,她觉得如果长大后的骞豆也像她父亲那样留在村庄,保证骞豆会被饿死。

    整个村庄的年轻人都已经出去打工了,没有几个还愿意留下来。然而关于这一点,骞豆的父亲又觉着自己比妻子知道得多多了,按照他的想法,宁可饿死也不要出去。中国正在施行改革,开放的号召正卷起一股狂潮,使得一直循规蹈矩的人民内心里就像注射进了冰毒,骤然间!到处充斥着亢奋、激进、和令人周身欲血沸腾的人格裂变。改革开放的春风刮到巴山的边远山区,已经是政策执行的后半部分,那些在外淘金的村民回到了村庄,他们带回来的思潮和物品就像一枚枚炸弹,不光是炸醒了沉睡的村庄,更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颠覆和人类隐形的大迁徙。当村庄里封闭多年的人群一方面就像饿疯了的老鼠,仿佛在濒临死亡之前突然嗅到了食物的酥香;另一方面又像一只骄傲又脆弱的土麻雀,小心翼翼地保护和爱惜着来自绿色世界里最原始的羽毛,骞豆的父亲就是后一种,他遭遇的三次大变革几乎都一样,从相信马帮到帮助马帮,再到固守地总派,再到今天的改革开放,骞豆的父亲到死都不愿意改变。可他抵不过讲究实干精神的骞豆的母亲。骞豆的母亲说,不让骞豆出去可以,那我就出去,不让我出去,我们全家都等着饿死。

    这是大实话,骞豆母亲离乡背井显然是不可能的了,老两口都老了,母亲和父亲分别在四十五岁和五十多岁才生下骞豆,他们已经黄土埋腿的年纪了,他们出去能干什么?他们出去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死在外面。有人说骞豆父亲无法留住女儿,这也是骞豆父亲自杀的一个原因。

    还有一种说法是骞豆父亲真的失了本事,他到死才发现自己啥也不是,什么仗义啊,善良啊、养不活妻子女儿这些统统都见了鬼。在这个原本也就只有三百多口人居住的世外桃源,如今还剩下二三十个老弱病残,骞豆的父亲不事桑田,一辈子都不会务农,原先他还可以依仗着自己会的一些伎俩换了劳力才保住一家人不被饿死,可是现在不行了,以前当乡人们结婚添丁办白喜还不知道怎样表达情感的时候,他已为闭塞的乡人们开辟了写匾额雕碑刻篆做些情感寄托的业务,那时不光被人请来请去风光得很,还能有人给他一只鸡鸭一点小钱,如果没有这些回报就会用劳力巴巴地上他家帮着播耕种地。后来写匾额的技术和刻碑的手艺分别被老乡绅李丞司、石匠周大江学去以后他就又创造出了一种画对联的技术。同样还是结婚添丁办白喜,别人都用写的,只有骞豆的父亲偏偏已经用上画的了,他用画的方式把金鱼龙蛇画眉喜鹊画在用金箔纸裁成的对联上,替代原有的红纸黑字,照样又是受欢迎得紧,也是被人请来请去,照样也是有人愿意巴巴地帮他播耕种地给点小钱,可如今年轻人都离开村庄进城了,他们不回来结婚了,老人死了就死了,年轻人就算回来,也懒得为个死了的人雕碑刻传写个挽联什么的,他没本事了,固守的天堂没人了,无论骞豆的父亲如何折腾也赶不上形式了,骞豆父亲的小伎俩再也换不来劳力,他放弃了做对联,常常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池塘边击筑,凄婉的音乐总是在大山坳里回旋荡漾,有人说其实这是骞豆父亲奏给自己最后的挽乐,可惜没人搭理他。

    有很长一段时间,骞豆带着宗茂听父亲击筑,父亲的弦乐充满悲哀和凄凉,骞豆常常听得伤心不已。有时父亲会给她们两个讲讲评书,无非都是一些利用故事教育骞豆出门求生的速成法子,骞豆认真听,宗茂也认真听,宗茂是一条拥有鹅黄色卷毛的小狗,这是骞豆父亲为小狗取的名字,轮辈分它是骞豆的弟弟,骞豆的父亲是独生子,他为没能够帮到列祖列宗传宗接代深感愧疚,他希望自己能有个儿子,可是在有生之年这个盼望最终也没能实现,有人说,这也是骞豆父亲选择自杀的原因之一。总之,骞豆父亲想死的理由太多太多了,可是做为骞豆,一方面她认为父亲解脱了只是父亲的快活,另一方面她又并不能够明白这一切,她也不愿意承认父亲的自杀,骞豆认为没有任何一种理由可以是父亲应该选择离开她的理由,她对父亲决绝地抛弃了身后的一切,抛弃了她,生生让自己与他死别,她觉得父亲教给她的已不再是最美好的爱,而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恨,和最深刻的痛,就算离乡背井去到千里万里,骞豆发誓,她也要带着这些个甩也甩不掉的痛苦。一边去原谅,一边又矛盾的去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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