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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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追击——第一天(2)

    就在大鲸以魔鬼的方式戏弄着这只命数已定的小艇的时候,具有弹性的艇舷上缘弹进弹出。而大鲸的身躯还潜在小艇底下,无法从艇头用鱼叉刺它,因为艇头好像差不多陷进它嘴里。其他小艇也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不前,如同突然遇到危急情况而无法抵身反抗一样。就在这时,只见偏执狂的亚哈,面对如此迫近的仇敌,却活生生地陷他于他恨之入骨的仇敌嘴里,他不禁愤怒万分。在狂怒之下,他发疯似的赤手抓住它一颗长牙,拼出全力想将它扭伤,使它退却。在他徒劳拼力时,下颚从他手上滑走了。上下颚像一把巨剪,往后一闪将小艇咬成两截,脆薄的艇舷往里一弯,啪地一声断了,然后这只鲸把嘴巴紧紧一闭,从小艇漂浮着的两段残骸中间游过去。两截残骸漂向两边,破碎的零星东西在下沉。在一截残破的艇艄上的水手紧紧抓住艇舷,拼力抓牢划桨,用绳子把划桨横向捆扎在艇舷上。

    在小艇被咬断之前的那一刻,亚哈根据大鲸狡猾地把头往上一抬,这是想使他暂时松手的动作,立即看出了它的意图;而他则抓住这一时刻,使出最后一把劲,想把小艇从它口中推出来。可是,却使小艇进一步往它的嘴里滑进去,而小艇滑动时往侧面斜过去,这样便把他抓住鲸颚的手震脱了;在他俯身去推小艇,却不料他整个人被大鲸从嘴里吐了出来,仰面跌落在海面上。

    莫比—迪克戏水似的离开了它的猎物,躺在不远的水面上,在波涛中垂直地上下猛推长方形的白色头部。同时缓慢地旋转它纺锤状的身躯。所以,当它那布满皱褶的巨大前额朝上抬起时,——离开水面约二十英尺——那正在上扬的波涛,令人目眩地朝着前额冲击过去,它复仇似的将水抛上更高的空中。可是,莫比—迪克立刻又恢复平游的姿态,在狼狈不堪的水手们四周游来游去。用它可怕的尾巴斜着翻腾波浪,仿佛要激起凶劲做一次更为致命的攻击。与此同时,亚哈在蛮横的鲸尾所搅起的泡沫中好像闷得半死,他受伤严重而无法游水——即使在现在这样涡流的中心,他还是可以浮在水中;只见无助的亚哈的头部像一个翻腾的气泡,只要稍微一震就可爆裂。弗德拉从破裂的艇艄,淡漠平静地望着他;紧紧扳住另一截残艇的艇舷的水手,无法去救他,他们实在是自顾不暇。这条白鲸的样子,身躯转来转去,如此吓人,它游动的圈子越缩越小,像流星般神速,好像它要向他们直扑过来。虽然其他的小艇未受损坏,仍在旁边紧紧地徘徊,但他们却都不敢到涡流中去击杀它,害怕那样做会成为包括亚哈在内的所有身处险境的人即刻毁灭的导火线,而且,他们自己也不可能有逃过这场灾难的希望。他们只好紧张地瞪着双眼,停在那个可怕范围的外围,老人的头部这时就变成了这个范围的中心。

    这段时间里,大船桅顶上的人都目睹了所有这一切,所以大船调正帆桁,直接朝现场驶过来。这时已靠得很近,连亚哈在水里都可以向他们打招呼,“驶向……”就在这时,莫比一迪克激起一阵海浪猛然淹没了他。但是他奋力再次冒出水面,恰好升起在高高的浪峰上,他大声喊道:“驶向大鲸!——把它赶走!”“裴廓德号”船头对准目标,驶过去冲破那个魔法似的包围圈,有效地将白鲸和它的受害者分隔开了。白鲸很不情愿地游走了,几只小艇便飞快地划过去营救。亚哈终于被拖上了斯塔布的小艇,他双眼充血,仿佛瞎了,脸上的皱纹里凝结着白色的盐晶。由于长时间紧张搏斗,他的体力衰竭了,暂时不得不认输,身子弯成一团躺在斯塔布小艇的艇板上,好似被象群踩踏过一样。他嘴里发出幽沉的难以名状的哭声,宛如来自远方深谷中的凄凉之声。可是,他这种体力上的严重衰竭,却使他很快地恢复过来。具有伟大精神的人,有时候会在一瞬间就把懦弱的人需要用一生来经历的全部痛苦,凝练为一种深沉的剧痛。所以,具有这种精神的勇士,尽管每一次苦难可以轻易化解,但如果上天注定,便会把他们积聚的瞬间紧张情绪转变为一个时代的苦痛。因为,即使在他们的身心极度迟钝的时候,那些高尚的本质仍能完全控制着低劣的灵魂。

    “鱼叉,”亚哈说着半抬起身子,用一条弯起的手臂慢慢地支撑着,“没有毁吧?”

    “没有,先生,还没有投出去。喏,在这。”斯塔布一边说着,一边拿给他看。

    “放在我身边。——有人失踪吗?”

    “一,二,三,四,五。——丢掉了五把桨,先生,但五个人都在这里。”

    “很好。——帮我一下,喂,我想站起来。喏,喏,我看到它啦!你们看!你们看!仍然朝下风游去;喷得多高啊!——把我松开!那股永恒的精力又在亚哈的筋骨里涨腾起来了!扯帆,伸出桨,转舵向风!”

    通常,一只小艇被毁坏,它的水手被另一只小艇救起后,就得协助那只小艇工作,追击就这样采用所谓双座桨进行下去。可是,增加了力量的小艇仍抵不上大鲸身上力量,因为它的每只鳍好像拥有三枝桨的力量。它游动的速度清楚地表明,如果在目前继续追击,那时间将会无限期地延长下去;任何水手也无法忍受如此长时间不间断的高度紧张的划桨,短时为之,倒可勉强忍受。这时,大船发挥了最有希望的特殊手段的作用,赶上去实施追击。几只小艇相应地划过去向大船靠拢,很快大船的起重机把它们都吊了上去——那只毁坏的小艇的两截早已事先固定在上面——接着,又把所有东西吊到船侧,高高地扬起风帆,两侧张起副帆,很像一只双重翅膀的信天翁。“裴廓德号”于是,尾随莫比—迪克。桅顶上的瞭望者,有条不紊地报告大鲸发亮的喷水;每当报告下沉时,亚哈就把时辰记下,然后手里拿着罗盘钟表,在甲板上来回踱着,预定时间的一过,便立即听到他的声音。“现在这枚金币属谁啦?你们看见白鲸了吗?”假如回答,没有,先生,他就立即命令把他升到他的瞭望处。一天的时间就这样混过去;亚哈一会儿登高瞭望,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会儿又爬下来,心不在焉地在船板上走动。

    他这样走来走去,一声不吭,除了向高处的人打招呼,或者吩咐他们把某一张帆扯高一些,或者把另一张帆再张开些——就这样来回踱步,头上的帽子压得低低的。每一次转身,他总是经过他那只毁坏的小艇。这只破艇放在后甲板上,头尾倒着方向放在那里,破烂的艇头对着破碎的艇艄。最后,他停在小艇残骸面前,就像在那已是满天乌云的天空又有新的乌云汹涌而过,此时这个老人的脸色也是这样,又悄然添上一层愁云。

    斯塔布看到他停下来,也许是有意但不是轻慢地显示一下自己坚忍不拔的精神,从而使他在船长的脑海里留下勇敢的印象,他走上前去,望着小艇残骸大声说道,“先生,这是连驴子也不吃的蓟;它上面的刺太尖利,刺痛了它的嘴唇。哈!哈!”

    “对着小艇一堆残骸大笑,这是什么样的没有良心的家伙?嗨,嗨!假如我不知道你像火神一样勇敢(而且粗野),一定会以为你是个胆小鬼。在小艇残骸面前,不应该唉声叹气,也不应该哈哈大笑。”

    “是的,先生,”斯达巴克走过去说道,“这是一种严肃的场合,一种预兆,一种不吉利的预兆。”

    “预兆?预兆?——咬文嚼字!如果神明想要在对凡人说话时坦诚,他们就会坦诚说出来,既不摇头晃脑,也不会像老太婆似的转弯抹角去暗示。——去你们的吧!你们两个正是两个极端:彼此相为对立面;而你们又都是属于人类之列。亚哈一人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间,神明也好,凡人也好,都不是他的邻居!好冷,好冷——我发抖啦!——现在情况怎么样?喂,上边守望的人!你们看到它了吗?尽管它一秒钟喷十次水,看到一次,你们就要喊一声!”

    白天将要过去,只有它那件金光闪耀的长袍镶边还在沙沙地抖动。不久,天黑下来了,可是几个瞭望者仍然留在上边,没有下来。

    “先生,现在看不清喷水。——天色太黑。”从上边传来喊叫声。

    “最后一次看到它往哪里游去啦?”“跟以前一样,先生,——一直游往下风处。”“很好!现在天黑啦,它会游得慢些。斯达巴克先生,把最上桅帆和上桅副帆卸下来吧。天亮以前,我们别超过它。转舵向风!使船完全向风!——上边的人!下来吧!——斯塔布先生,另外派一个水手到前桅顶,天亮之前,那里必须有人。”于是,他走到主桅那里那枚金币面前,“伙计们,这枚金币归我啦,因为是我挣到手的;不过我还是把它留在这里,等到捕杀了白鲸再把他拿下来;但是,在捕杀它的那一天,你们哪一个先发现它,这枚金币还是归那个人。如果那一天又是我先发现,那么我就出相当于金币十倍的钱让你们大家分享!现在大家离开吧!——甲板由你照看啰,先生。”

    说着,他走过去站在小舱口的中间,低压着帽子,一直在那里站到天亮,除了这期间不时地活动振作一下,看看夜色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