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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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交响乐

    天气晴朗,天空呈钢青色。一切尽在蔚蓝中,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海面;惟有那水晶般纯洁柔和的天空,显得凄楚不安,如同女人的脸色;而海浪总是汹涌澎湃的大海,显得粗犷雄壮。

    亚哈紧眯双眼,眼皮打起如瘤如节的皱褶,眼神坚定倔强;他的这双眼睛如同两块仍在灰烬中燃烧的煤炭,闪闪发亮;他定定地站在早晨的晴空下,抬起他那布满核桃皱纹的额头,望着那如同美女的前额一样的苍天。

    亚哈从小舱口慢步穿过甲板,来到船舷边,靠在上面,望着水里自己的影子一直往下沉,直到看不见,这就使他越来越兴起般一定要看穿这深渊的念头来。迷人的空中那芳香可人的气味,暂时驱散了他的灵魂中那种丑恶的东西。一滴激动的泪水,从亚哈那压得低低帽子下落了下来,掉进了海里;整个太平洋的海域中从未盛装过如此宝贵而富有意义的一小滴泪水。

    斯达巴克看到了这个老人;看到了他心情无比沉重地靠在船舷上;他好像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听到了,从周围宁和的中心悄悄传出来的那种茫然的哭泣声。他小心地不去打扰他,也不想让他看见,最终他还是走到他身边,站在那里。

    亚哈转过身来。“斯达巴克!”“先生!”

    “啊,斯达巴克!海风多么柔和,多么柔和呀,天色多么柔和呀。就在这样的一天里——那天的天气也像今天这样美好——我击杀了我平生第一条鲸——一个十八岁的见习叉鱼手!四十——四十——四十年以前!四十年的苦难、艰险和风暴的时光!四十年在无情的大海上!四十年来亚哈放弃了安谧的陆地,在深海的恐怖中战斗!是的,是的,斯达巴克,在这四十年当中,我在岸上度过的时间不超过三年呢。我所过的这种生活,那是与孤独凄凉为伴的生活;像在石壁高墙中度过的与世隔绝的船长生活——单调!沉闷!像尼内亚海岸单独监禁的奴隶的生活!——四十年来我是如何以那些盐腌的干鱼干肉为生——这正好说明为什么我这个人这么缺少营养!——当陆地上最穷的人也吃着日常的新鲜水果,咀嚼人间最新鲜的面包,我却一口一口地吃着发霉的面包屑——远走,远走重洋,离开了我到了垂暮之年才找到的年轻的妻子,新婚的第二天我就上船驶往合恩角,仅在我的新婚枕头上留下一个印痕——妻子?妻子?——不如说是一个守活寡的妻子!不是个凡人,是个魔鬼!——是的,就是这样!老亚哈多么像个四十年的傻瓜——傻瓜——老傻瓜!为何这样拼命去追击?手臂为何这样不怕疲劳不怕麻痹地去操纵划桨、鱼叉、长矛呢?亚哈现在比过去富裕了吗,或者生活得更好?啊,斯达巴克!你看得很清楚,可怜的一条腿从我的身下被夺走了,我背着这个令人丧气的包袱,难道还不够艰辛吗?喂,请把我的这一撮老头发拨一拔,它蒙住了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弄得我心里发酸好像要哭了。这么灰白的头发,绝不是头上长出来的,而是从某些遗骸中生长出来的。斯达巴克,我看来非常老,非常非常的老了吗?天啊!天啊!天啊!——费尽我的心机吧!——绞尽我的脑汁吧!——嘲弄!嘲弄!这是对灰白头发的尖酸无情的嘲弄,有了这一头白发,难道我能非常快乐的生活,而且外表上显得非常老练吗?斯达巴克,靠近一点!靠近我,让我来仔细地看看一个人的眼睛;这比看着大海或者天空有意义得多,比抬头看着上帝要有意义得多。这绿色的大地,这闪亮的宝石!这是一面魔镜,伙计。我从你的眼睛中看到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不,不,你留在船上,船上!——我下海的时候,身上打了烙印的亚哈去追击莫比—迪克的时候,你不要下海。你不该去冒险。不,不!我这只眼睛中所看到的,并不是那个遥远的家!”

    “啊,我的船长!我的船长!你的灵魂如此高尚!何等伟大而又古朴的胸襟!人们为什么非要去追击那条可恨的鲸!跟我一起走吧!让我们赶快逃离这可怕的海域吧!让我们回家吧!妻子和孩子,斯达巴克也有!——先生,正如你这个怀着仁慈、渴望与父爱的老人,也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离开!让我们离开!——就让我们改变航向吧!我的船长啊,要是调头,再看到南塔开特的老家,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啊!先生,我在想,南塔开特此时也有这样柔和蔚蓝色的天空吧。”

    “有的,有的。我经历过这种天气——某些夏日的早晨。大概是这个时候——哦,现在在南塔开特是他睡午觉的时间——孩子醒过来了,他单纯快活,坐在床上。他的母亲对他讲述关于我的情况,关于我这个狠心离开他们的老头的情况,告诉他无论我在深海的船上情况怎样,但是一定会再回去逗他玩。”

    “那是我的玛丽,我的玛丽!她答应过,每天早上抱着孩子到山冈上,要在第一时间看到他父亲的船!是的,是的!这就够了!不用再说了!我们朝南塔开特行驶吧!喂,我的船长,拟定一下航程,然后我们上路!看,看!从窗口露出了孩子的脸!孩子在山冈上挥手啦!”

    但是,亚哈移开了他的目光,像一棵得了枯萎病的苹果树。

    “是什么,是什么不可思议的神秘东西,在控制着我,使我跟一切自然的慈爱与渴望作对,这样时刻不停地催逼着自己,困扰着自己;使我不顾死活地随时敢去干那种按本来不敢干的事情?是亚哈,亚哈自己吗?举起手臂指挥的,是我,是上帝,还是谁?如果说太阳不是自己要转,只是在天上供人差遣的童仆,如果说星星只有在某种看不见的神力的作用下才会旋转,那么,不禁要问,这颗小小的心脏怎么可能跳动,这颗小小的脑袋怎么可能思考。只有上帝,才可叫它跳动,叫它思想,叫它活动,而不是我。——斯达巴克!”

    可是,这位大副由于极度失望,脸色苍白得就像死尸一样,他悄悄走开了。

    亚哈跨过甲板,想到对面的船舷边看一下,可是,却被一双反射在水面上的眼睛吓了一跳。弗德拉正一动不动地倚靠在这边的栏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