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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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被摈弃者

    大约在遇到那艘法国船的几天之后,“裴廓德号”上发生了一件在最不重要的水手身上却非常重要的;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情;为这艘有时候高兴得发狂而命运却已注定的捕鲸船,提供了一种活生生的而又始终改变不了的预示:它最终那粉身碎骨的结局。

    且说在捕鲸船上,并不是人人都要去小艇中划桨追鲸。总会留下几个人他们叫做看船人,主要工作就是在小艇追击大鲸时掌管大船航向。这些看船人的身体跟小艇上的水手一样强健。如果船上碰巧有个把人身体过分瘦弱或者手脚很不灵活或者胆小怕事的,这个人肯定只能在看船人之列了。“裴廓德号”上就有这样一个人,他是一个小黑人,外号叫做皮平,简称为皮普。可怜的皮普!你在前文中听到过有关他的情况;你一定还记得那个富有戏剧性的午夜,他那只手鼓敲打得是那么悲悲切切而又那么欢欢喜喜。

    从外表看,皮普和汤团倒是一对活宝,一个像一匹黑马,一个像一匹白马,皮肤颜色虽不相同,但身体发育程度却相当同,是一对志不同、道不合的双轭马。那个运气不佳的汤团,生性愚钝,智力迟缓,而皮普,虽心地过于温厚,但内心却十分聪慧,有着他那部族所特有的幽默、亲切、活泼、开朗的性格。这是一个每逢大小节日比任何其他种族过得更快活更纵情的部族。对黑人来说,日历上应该写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七月四日和新年而别无其他。如果我把这个小黑人描绘成他全身皮肤油光锃亮,光泽照人的话,请别见笑,因为即使黑色的东西也有它本身的光泽,不信去看看国王密室里闪光发亮的那种乌檀木镶板吧。不过,皮普热爱生活,热爱生活中一切和平无害的东西;当他有时陷入那种,不知为何令人手足无措的行当时,的确很可悲地使他身上所闪现的光泽蒙上一层阴影;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他身上暂时黯然失色的东西,必然将为一阵奇特的狂焰照得火红火亮,这会使他显示出十倍于他在康涅狄格州的托兰郡故乡所生有的光泽。他从前在故乡绿色的草地上,在景色绮丽的黄昏时分,以他那开怀的哈哈大笑,为无数的提琴手聚会注入无数欢快,把四周的天地变得欢欣鼓舞。当时发生了一点情况:在掏取龙涎香的工作中,斯塔布的小艇上的后桨手意外地扭伤了一只手,由于重伤一时不能划船,故暂由皮普顶替。

    斯塔布第一次跟皮普一起乘小艇下海的时候,皮普表现出异常的紧张;幸好当时没有直接跟大鲸打交道,因此保全了面子;斯塔布看在眼里,过后还是关怀地激励他鼓起最大的勇气,因为他今后一定会觉得勇气是万万不可缺少的。

    在第二次下海时,小艇划桨行驶中碰着了大鲸;这条大鲸已经被投掷的铁器击中,它习惯性地做出反应,猛地嘭地一声击在正好是可怜的皮普座位的底下。皮普一时恐惧不由自主地从小艇上跳了出去,手里还拿着划桨;他跳下海时,那根松开的捕鲸索上有一段正好碰在他的胸部上,于是他的胸部就带着那段绳索一起从艇上翻了出去,结果被绳索缠住,扑通一声掉进海水中。说时迟那时快,那条受伤加受惊的大鲸开始狂奔猛逃,那根绳索一瞬间拉得笔直;转眼间!可怜的皮普被绳索往空中一弹,全身水沫四溅地被抛到小艇的楔形木垫上,被那根缠住他的胸部和颈脖好几圈的绳索无情地拖在那里。

    塔希蒂戈这时站在艇头,全身上下满是追击的劲头。他厌恶皮普这个胆小鬼。他一边从刀鞘里抽出船刀,把刀口搁在捕鲸索上,一边转过脸对着斯塔布,大声探问道:“砍断吗?”与此同时,皮普窒息得发青的脸部好像在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一定砍断吧!一切倏忽而逝。整个事件发生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里。

    “该死的东西,砍断!”斯塔布咆哮道,就这样,失去了大鲸,但皮普却获救了。

    这个可怜的小黑人刚一恢复神志,水手们的吼叫声和咒骂声连珠炮似的向他攻击过来。斯塔布一声不吭地等他们七嘴八舌地把心中的怨恨发泄完之后,以一种直接明了但富含幽默的话,正式地骂了皮普一顿;骂过之后,又非正式地给他指点指点,大意是:“皮普呀,绝对不准从艇上跳下去,除非——”其余就含糊其辞了,如同最正统的劝告最后总是那样。“哪,一般说来,坚守不离小艇,这是捕鲸中你唯一的信条;不过,有时候也会发生跳离小艇才比较妥当的种种情况。”说到这儿,斯塔布才发觉,如果他对皮普所讲的纯粹只是一些出自良知的训诫,那就会使皮普感到今后有很多从艇上跳进海里的机会;于是,斯塔布突然顿住,以一种断然命令的口吻最终说道:“坚守不离小艇,皮普,否则,老实告诉你,如果你跳下去,我决不会把你捞起来;请你记住。我们不能为了你这样的人而承受放走大鲸所带来的损失;皮普,在亚拉巴马州,一条鲸卖出去的钱将比你的身价高出三十倍。牢牢记住这一点,再也不能往海里跳了。”在这段话里,斯塔布也许间接地提示到,人虽然爱他的伙伴,但人毕竟是一种功利的动物,这种嗜好也会跟他的仁慈之心发生冲突的。

    但是,我们的命运终归掌握在上帝手中,没有领先地位的自主权;所以,皮普再次从小艇上跳了出去。情况跟第一次跳到海里非常相似;这一次他的胸部并没有对着捕鲸索;当大鲸奔跳时,他被抛在艇后的海水中,就像一只被慌忙中的旅客丢下的箱子。斯塔布的话真是太富有预见性了。这一天,太阳广施仁爱,天空蔚蓝而绮丽,阳光闪烁的海面风平浪静,舒坦地向四周伸展到,就像金箔被锤成那巧夺天工的制品。皮普在海水中晃晃悠悠地浮动,他那乌檀木色泽的头部好似一簇丁香树的树冠。当他快速地漂流离小艇尾部远去的时候,谁也没有相救的意思。斯塔布无情地背对着他;那条鲸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速逃奔。三分钟之后,在无边的海洋上,皮普和斯塔布已相隔整整一英里。在海洋的中心部位,可怜的皮普探出他那一头卷曲黑发的头部向着太阳,成为又一个孤独的被摈弃者,虽然这一天的天气是那么的光明耀眼。

    斯塔布难道真的要抛弃这个可怜的小黑人而不顾他死活吗?不,他没这个想法。当时在他的后面还有两只小艇,因此他以为那两只小艇无疑会很快赶上皮普,一定会将他救起来;事实上,这种对桨手由于自己胆怯而危及自己生命的关心体恤,一般猎手在类似的场合下常常不会表现出来;当然这种场合也不会经常出现;在捕鲸行业中,有一种永不改变的事实:那就是一个懦夫,人们是这样称呼的,一定会遭到像陆军和海军中所特有的那种无情的憎恶。

    可悲的是,这两只小艇碰巧都没有看到皮普,因为突然发现靠近小艇一侧的鲸群,于是掉转艇头追了上去;而此时斯塔布的小艇又离的比较远,他和他的水手们也在紧张地追捕他们发现的一条鲸,这样一来,那片圈住皮普的水面开始在他的四周悲凉地向外扩散开来。就在这危难的时刻,他们的大船终于赶上把他救起;可是,打从那时起,这个小黑人就像一个白痴,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大海开玩笑似的没有带走他那有形的躯体,却把他那无限的灵魂给带走了。他的同伴们说他疯了。

    至于发生的其他情况,请不要过于严厉责怪斯塔布了。这种事情,在捕鲸行业中本来就是习以为常的;到本书故事结束时,将会看到什么样的被抛弃的命运降临在我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