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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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贮槽和吊桶

    塔希蒂戈手脚灵巧如猫似的往上爬,身体仍然挺得笔直,飞快地爬上向外伸出的大桅桁臂,来到桁臂吊着“海德堡大桶”的突出的地方。他随身带着一种轻型滑车,该装置沿着单滑轮移动,他们把它叫做“小滑车”。他先把滑轮牢牢地固定在桁臂上使它向下垂吊着,然后把绳子一端甩给甲板上一个水手把它抓牢。接这个印第安人顺着桁臂的另一端双手互换地从空处落下来,敏捷地降到鲸头顶上。他站的位置仍然高于其他水手,他兴高采烈地向着大家喊叫着。他手握下面水手传送上来的一把锋利的短柄铲,细心地寻找适当的位置,以便挥铲打开“大桶”。他行动十分谨慎,如同一个在古屋里寻宝的人敲打四壁以探查黄金究竟埋在何处。这项细心的定位工作告一段落,这时下面的水手便把一只类似水井吊桶,但箍有铁圈的桶绑在穿过小滑车的绳子一端,绳子的另一端则伸到甲板上由两三个机警的水手拉住。这几个水手将桶吊到这位印第安人伸手可及的地方。同时,另一个水手又从下面递给他一根很长的棍子。塔希蒂戈把长棍插进小桶,将小桶沿着铲开的刀口往下推进“海德堡大桶”里,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最后,他朝拉着小滑车绳子一端的水手们发出号令,小桶便慢慢地升起来,到处冒着泡沫,就像一桶刚刚挤出来的鲜牛奶。装得满满的小桶小心地从高处放下来,下面立即有一个指定的水手接住,迅速的将鲸脑油倒入一只大木桶里;接着又小桶吊上去,同样的程序反复循环,直到很深的“贮槽”内掏得一干二净方才停下。快要掏干的时候,塔希蒂戈必须把长棍连同小桶往“大桶”里塞,越来越费力,塞得越来越深,直到这根大约二十英尺长的棍子完全塞到里面。

    “裴廓德号”的水手们已经这样掏了一段时间,几个大木桶业已装满芳香鲸脑油。此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故:究竟是那个印第安野人塔希蒂戈一时着急慌忙、粗心大意,竟把抓住悬在他头顶上的复滑车大缆的手松开了;还是他站的地方很不牢靠或者滑溜溜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没人知道;总之,就在掏了第十八九桶之后,可怜的塔希蒂戈,像只吊桶一样,一头栽进“海德堡大桶”,发出一阵可怕的咕噜咕噜的油声后,就踪影全无了!

    “人掉下去啦!”达格高声喊叫起来,在惊惶失措的人群中,他是第一个愣过神来的人。“把吊桶甩过来!”他先把一只脚跨进去,以便更好地抓牢小滑车上那滑溜溜的把手,下面拉着小滑车绳索的人就把他高高拉起,拉到鲸头顶部上去。就在塔希蒂戈好像要触到“大桶”的底部时,又发生了一次令人可怕的骚动:大家的目光掠过船舷望去,那个原本毫无生气的鲸头,正在海水中跳动翻腾,仿佛一瞬间又有了什么思想在支配着它。其实,这不过是那个可怜的印第安人掉进那可怕的深渊里挣扎时无意中所引起的假象而已。

    站在鲸头上的达格,正在解掉身上的小滑车绳索,放开滑车,不知怎么搞的,小滑车撞上了巨大的复滑车,发出一阵清晰可闻的劈啪破裂声,令大家恐怖得无以复加的是,两只吊住鲸头的大挂钩,有一只被扯掉了,引起一阵大震动,巨大的鲸头往两边来回晃荡,使这艘喝醉了酒的大船,就像被一座冰山碰撞而摇晃着、抖动着。这时鲸头的整个重量都压在另一只挂钩上,看来随时都有可能支撑不住而垮掉;那猛烈晃动的鲸头更有可能随时脱钩。

    “下来!下来!”水手们对达格大声呼叫。可他却一只手紧紧抓住重型复滑车的大缆,万一鲸头脱落时他可以悬吊在那里,同时他将乱成一团的绳子整理清楚,再将吊桶塞进已经“垮坏的水井”中,心想:假如那个淹在里面的叉鱼手抓住的话,就可以把他拉出来。

    “喂,老兄,”斯塔布叫道,“你在那里反复夯紧火药吗?——住手!你把一只铁箍的桶子往他头顶上压下去,这怎么救得了他?住手,你!”

    “赶快离开那套复滑车!”有人用火箭爆炸似的声音喊道。

    话音刚落,只听轰地一声巨响,鲸头像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大石板掉进大漩涡一般,落到海里;突然减压的船身一阵晃动,远远地离开了鲸头,那个摇摇晃晃的北美印第安人直往下冲,吓得大家连气都不敢出,透过一层浓雾般的浪花,朦胧地看到达格抓住钟摆似的复滑车索具,他身子半旋半晃,一会儿晃到大家的头顶上,一会儿又旋到海面上,而那可怜的惨遭活活淹死的塔希蒂戈却完全地沉入海底深处!

    水雾刚一散开,就立即看到一个赤身裸体而手拿攻船剑的人,飞快地翻过船舷。隔了一会儿,哗啦啦一声水响,说明我们勇敢的隗魁已经跳到海水里去救人了。大家都挤到船边,每双眼睛盯着每一片涟漪,时间过了一刻又一刻,既看不到淹死者的踪影,也看不到跳水者的踪迹。有些水手跳进靠在船边的小艇,撑开小艇离开大船一点。

    “哈!哈!”达格在上边摇晃不定的高处突然打破沉寂叫了起来。我们从船边朝远处望去,看到蓝色的海浪中,有一只笔直伸出的手臂,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仿佛是从墓穴上的草丛中伸出来的一只手臂。

    “两个!两个!——是两个!”达格又高兴地喊叫起来。不久,只见勇敢的隗魁猛地挥动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抓住那个印第安人的长发。大家把他们拖进等在一边的小艇里,很快又把他们送上甲板。塔希蒂戈过了很久才苏醒过来,而隗魁的精神也算不上好。

    这件思想境界崇高的营救工作是怎样完成的呢?原来隗魁跳下水后就紧追慢慢下沉的鲸头,追上后,就用手中的利剑斜着戳向鲸头的底部位置,割开一个大洞。他丢掉剑,伸出手臂在鲸头里面上上下下各个角落探摸。就这样,他终于摸到了塔希蒂戈,抓住他的脑袋将他拖了出来。他后来回忆说,第一次伸进鲸头摸到的是一只脚,他心里明白,拖脚绝对不行,会造成大麻烦。所以,他把那只脚推回去,巧妙地把印第安人的身子在里面翻了个筋斗。第二次一试,印第安人就按照行之有效的老办法——头部直接朝前——出来了。至于那个鲸头,它的境遇就那是可以预料的。

    凭着隗魁的无比勇敢和他那高超的“接生技术”,在最不顺手显然又最无望的种种困难中,顺利地完成了对塔希蒂戈的解救不如说是接生的工作;这是一种决不可忘记的教训。在讲授助产学课程时,同时也应该讲授包括击剑、拳击、骑术和划船等内容。

    这个印第安人的这次奇遇,在某些陆地上的人看来,一定不足为信,虽然他们也许耳闻目睹过有人掉进陆地上水槽中的情况;同时,意外事故时时有,抹香鲸的“大井口”奇滑无比,估计因此才使那个印第安人有那样的奇怪遭遇。

    或许有人地争辩说:为什么会这样?抹香鲸头部组织属于一种渗透性组织,应该是鲸体上最轻、最像软木体的部分;而你却说它会沉入一种比重比它大得多的海水中。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可怜的塔希蒂戈掉进去的时候,鲸头脑室里最轻的东西已差不多掏空了,剩下的只是一层厚密的腱质体“井壁”。这是一种双重连接的密实的物质,它比海水重得多,一小块这样的东西在海水中就会像铅一样沉下去。不过,这一次由于这种东西迅速下沉的势头,被这个鲸头中残存未割下的其他东西所牵制,因此它下沉得很慢很稳。这才使得隗魁有机会在下沉当中进行敏捷的“接生”。这是一次赛跑式的接生,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倘若塔希蒂戈果真淹死在那个鲸头里,那倒真可谓是人世间珍贵而稀有的一次走向死神:他将在最白最美的芬芳鲸脑油里窒息而死,收殓、入棺、埋葬在那条大鲸的神秘内室和至圣私室里。在你看来,掉进了柏拉图那如胶如蜜的脑袋里,在甜美中死去的人能有几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