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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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顿呵号”的故事(3)

    “这时,斯蒂尔基尔特咝咝地说了句什么,别人都听不见,但船长听到了。让大伙出乎意料的是,船长竟吓得直往后退,飞快地在甲板上踱了两三个来回,猛的把绳子扔到甲板上,说,‘我不抽了——给他松绑——把绳子割断,都听到没有?’”

    “可是,就在二副和三副匆匆跑去执行命令时,一个脸色苍白、头缠绷带的人制止了他们——此人就是大副拉德尼。他被揍那一拳以后。一直躺在吊铺上。那天早晨,他听到甲板上一阵喧闹,就悄悄地走了出来,并一直关注着事态的进展。他的嘴巴还几乎不能说话,只是咕里咕噜地比划着,船长不敢做的事情,他愿意去做,只见他一把夺过绳子,大步走到这个双手被反绑着的死敌面前。”

    “‘你是个胆小鬼!’湖上人咝咝地说。”“‘我就是胆小鬼,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大副正要往下抽,又一声咝咝说出的话,使他高举的手停在了空中。他迟疑了一下,但马上就抽了起来,不理会斯蒂尔基尔特的威胁,丝毫不理会出现什么后果。打完之后,三个人都被放了下来,人们又各干各的去了。在心情郁闷的水手闷声不响地操作下,铁制的抽水机又像以往一样轰鸣着响了起来。”“那天,天刚黑,一个值瞭望班的人从桅顶上下班回来,就听到船头楼里一阵喧闹声。那两个叛逆水手浑身颤抖着跑了出来,站到船长舱的门前,说他们不敢和其他水手呆在一起。随你诱哄也好、打骂也好,他们死活不回去了。为了活命,他们被安置到船尾的最末端避难。不过,在其他水手之间并无暴动的迹象。与此相反,主要是由于斯蒂尔基尔特的安抚,他们决定极为严格地维持船上的秩序,服从一切命令,坚持到最后,等到船一靠岸,就集体弃船而去。为了尽快结束这次航行,他们又就另一件事达成了一致意见——万一发现了大鲸,决不大声张扬。因为尽管船在漏水,尽管还有许多其他风险,但‘顿呵号’船上还是布了瞭望岗。此时的船长还像刚进巡游场时一样,对追逐大鲸乐此不疲。大副拉德尼也同样乐于把吊铺换成小艇,带着一张缠满绷带的嘴去填进大鲸那作为死亡征兆的血盆大口。”

    “尽管湖上人挑唆着水手们在各自的事情上采取消极对抗的做法,至于他本人采取什么恰当的、私下的报复手段,去回敬那个让他伤透了心的人却始终守口如瓶(至少要等到事后才能说)。他值的是大副拉德尼领的班,这个愚蠢至极的家伙仿佛是赶着去送死似的,在索具旁打完湖上人之后,他不顾船长的善良劝阻,硬要带头值夜班。鉴于这种情况,以及其他一两方面的情况,斯蒂尔基尔特精心规划着他的复仇方案。”

    “拉德尼到了晚上就有一种水手不应该有的习惯:那就是喜欢坐到后甲板的舷墙边上,一只胳膊搭在吊在那里的、比船舷略高的小艇的舷边上。船上的人都清楚,他这样坐着的时候,有时会打瞌睡。船与小艇之间有着不小的间隙,而间隙下面便是茫茫的大海。斯蒂尔基尔特估算了一下时间,发现他下次值掌舵的班,是他被出卖后第三天凌晨的二点。在他有空着的时候,他就利用两次值班的间隔时间来到下边,非常小心地编织起什么来。”

    “‘你在弄什么?’一个伙伴问他。”

    “‘你看它像什么?’”

    “‘像你那只旅行袋上的一根带子;但我看,这样子又怪怪的。’”

    “‘是很怪。’湖上人说着,伸直手臂给他看,‘不过,我想它会派上用场的。伙计,我还缺点麻线,你有吗?’”

    “‘船头楼里一点也没有了。’”

    “‘那么我得去向拉德老头要一点来。’他起身向船尾走去。”

    “‘你怎么敢向他要东西啊!’一个水手说。”

    “‘为什么不能?你觉得他一回都不会帮我吗?况且到头来还是帮了他自己,伙计。’于是他来到大副那里,很平静地看着他,向他要麻线来补吊铺。麻线倒是顺利拿到手了——可是到后来,麻线、带子统统不见了。但第二天晚上,当湖上人把他的紧身短上衣塞到吊铺上去当枕头时,一个小铁球——外面套了个精巧的网兜,差点从上衣口袋里要滚出来。二十四小时之后,轮到他在这寂静无声的舵边值班了——这里距离那个在为他准备的坟墓口上打瞌睡的人不远,送他见上帝的时刻眼看就要来到了。在斯蒂尔基尔特蓄谋已久的心里,大副已经是一具僵硬、四肢伸直的死尸,前额被砸了个稀巴烂。”

    “但是,先生们,是一个傻大个把这个蓄谋行凶的人从他拟定的血腥屠戮中拯救了出来。神奇的是,他不但彻底报了仇,而且还不需背负报仇者的恶名。是由老天爷自己来完成。”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太阳还没有出,大家正在冲洗甲板,这时那蠢里蠢气的特纳里符人正在大链条旁吊水,只听他忽然大喊道,‘它在那边翻腾!它在那边翻腾!天啊,多大的鲸啊!那是莫比—迪克。’”

    “‘莫比—迪克!’塞瓦斯蒂安先生大声说,”

    “天呀!水手先生,莫非大鲸也有名字?你把谁叫做莫比—迪克呀?”

    “一个浑身雪白,很有名,又永远不会死的大海怪,先生——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

    “‘怎么了?怎么了?’所有的西班牙小伙子都拥了过来,大声问。”

    “不,先生们,先生们——不,不!我一时也说不清。让我歇会吧,先生们。”

    “酒!酒!”佩德罗先生大声喊,“我们这位强健的朋友要昏厥过去了——把他的杯子倒满!”

    “用不着,先生们。稍等一下,我就接着讲。哎呀,先生们,太突然了,看到这条雪白的大鲸时,它离船只有五十码了——在这令人激动的时刻,那个特纳里符人忘记了水手之间的约定,本能地、情不自禁地高声喊叫起来,虽然不久之前,桅顶上那三个闷闷不乐的瞭望者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时,船上乱成一团。‘白鲸——白鲸!’船长、副手和鱼叉手都大叫起来,他们哪还能记得可怕的传言,一心只想着捕获这条非常有名、非常珍贵的大鲸。跟在后边的水手也斜着眼睛看着这美得出奇的乳白色庞然大物,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在地平线上霞光四射的太阳照耀下,它像清晨蔚蓝的海面上一块富有生命的乳色玻璃发出灿烂的光辉。先生们,一种奇怪的天意在驾驭着这整个事件的发展,仿佛是命中注定了一样。那个叛逆者成为了大副所在小艇的头桨手,当小艇接近大鲸时,他唯一要负责的就是坐到拉德尼身边,当拉德尼举着长矛站立艇头的时候,该拉绳索还是放绳索,都听大副的。当四只小艇都下水时,大副的小艇总是赶在最前边。当斯蒂尔基尔特摇桨时,他兴奋得放声大叫,声音比谁都响。猛划一阵之后,鱼叉手已经牢牢扎住了大鲸,拉德尼手执长矛纵身跳到艇头。他只要一上小艇,就成了性情狂暴的疯子。这时,他命令大家把他送到大鲸背最高的地方。他的头桨手倒是十分乐意,载着他爬高,再爬高,穿过两种白色混在一起的让人看了直头昏的泡沫。忽然,船像是撞上了暗礁,翻了过来,把站在艇上的大副抛了出去。就在他跌到大鲸光滑的背上时,小艇又翻正了过来,被汹涌的水流推到了大鲸的一侧,而拉德尼则被颠到大鲸的另一侧,落入大海。他从海浪里挣扎出来,在此后的片刻里:透过迷蒙隐约的海水,只见他挣扎游动以便躲过莫比一迪克的眼神。但大鲸猛地一转身,制造出一个大漩涡,嘴巴叼着这个正在游动的人,往上高高地一蹿,又一头扎下去,沉到海底去了。”

    “当时,在艇底刚撞到鲸背上时,湖上人就把绳索放开了,这样就可以使自己落在漩涡的外面。他冷静地看着,心里却在想自己的心事。当大鲸拖着小艇忽然、猛烈地往下一抖时,他立刻拿出小刀割断捕鲸索。大鲸自由地游走了。在不远处,莫比—迪克又钻了出来,它的牙齿上还挂着他那件红色羊毛衫的布条。四条小艇又追了起来,但大鲸逃走了,到最后竟无影无踪了。”

    “‘顿呵号’总算及时进港了——一个野蛮、荒凉的地方——这里没有文明人居住。上岸后,在湖上人的率领下,除了五六个前桅水手外,其他人都逃跑了,消失在棕榈丛中。后来,他们从野人那里夺了一只作战用的联体独木舟,朝别的港口驶去。”

    “船上的人所剩无几,船长只好请了几个岛上的居民来帮忙,把船翻过来补漏。这屈指可数的几个白人必须日夜高度警惕,提防这群危险的帮工,他们维修的工作量又极大,因此等船修好了又可以出海时,船长又下不了决心,不敢在人手严重缺乏的情况下起航。船长采纳了头目们的建议,把船停到尽量离海岸远点的海面,在船头上架起两门装上弹药大炮,还把毛瑟枪架到船尾部,警告岛上居民不要冒险接近捕鲸船。此外,他还随身带着一名水手,挑了一只最好的小艇,乘着顺风一路直驶五百海里以外的塔希提,期望补充一批水手。”

    “船长走了四天后,发现了一只停在低矮的珊瑚岛上大独木舟。他避开了这只独木舟,可是这野人的船却朝他直扑过来。很快,传来了斯蒂尔基尔特要他停下来的喊叫声,说再不停船就撞沉他。船长掏出了手枪。湖上人两脚分立在作战用的联体独木舟的两个船头上,大声嘲笑他。并告诫他说,只要一听到他扣动枪栓的声音,就叫他葬身于泡沫与水花之间。”

    “‘你想怎样?’船长喊道。”

    “‘你要到哪去?去干什么?’斯蒂尔基尔特质问他说,‘不准说谎。’”

    “‘去塔希提招募水手。’”

    “‘很好。我要上到你的小艇上——我空着手来。’说完,他从独木舟上跳入大海,向小艇游去。爬上艇舷后,和船长有了面对面的交谈。”

    “把双手交叉着放好,先生。头往后仰。现在,你跟着我说:‘我发誓,斯蒂尔基尔特一离开此小艇,我就把它停到对面岛上,在那停六天。如果我违此誓,愿雷劈了我!’”

    “‘还像个知识分子。’湖上人笑着说,‘就此别过啦,先生!’他跳向大海,游回同伴那里去了。”

    “斯蒂尔基尔特看着小艇在小岛上停靠妥当了,又被拖到成排的椰子树的树蔸边,才又启程并及时来到塔希提——他自己的目的地。在那里,运气特别关照他,恰恰有两艘船要去法国,而且承老天造化,船上所缺水手的数目刚好和带来的那批水手相等,不多不少,正合人意。他们上了船。因此,他们一路上总是抢在原先船长的前头,就算他有心去告他们,或是他们进行报复,他们也快了一步。”

    “两艘法国船开走约十天后,那只捕鲸小艇才姗姗而来。船长招募了几名比较开化稍有航海经验的塔希提人,租了当地一条小双桅纵帆船,回到他的大船上。直到一切都准备就绪,他重又开始了巡游。”

    “至于斯蒂尔基尔特现在在哪儿,先生们,谁也说不上。而在南塔基岛上,拉德尼的遗孀仍在寄希望于这个拒绝交还死者的大海,仍在睡梦中看到毁了她夫君的那条可怕的白鲸……”

    “结束了吗?”塞瓦斯蒂安先生用低沉的声音问。“结束了,先生。”“那么我求求你,请你秉着你的良知告诉我,你这个故事在本质上讲是真实的吗?太神奇了!你是从一个诚实可信的人那里听来的吗?如果我让你不好办,那请见谅。”

    “也请原谅我们大家,水手先生。因为我们也和塞瓦斯蒂安一样充满疑惑。”大伙大声说着,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黄金客店里有《圣经》吗,先生们?”“没有。”塞瓦斯蒂安先生回答说,“但我知道附近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他可以很快帮我找到一本。我去拿,不过,你确定你考虑好了?这样做可就太古板了。”

    “那你就帮帮忙,把牧师也一并请来好吗,先生?”“请原谅我的无礼要求,塞瓦斯蒂安先生。我可不可以请你给我找来一本最大的《圣经》?”“这位就是牧师,他给你带来了《圣经》。”塞瓦斯蒂安带着一个神情严肃的高个子走了过来,一本正经地说。

    “请让我把帽子摘了。好啦,尊敬的牧师,请您靠近灯光些,双手捧着《圣经》站到我面前,这样我就可以按住它。”

    “请老天做见证,我愿以人格担保:我给你们讲述的故事,先生们,在本质上和大体上是真实可信的。因为是我亲眼所见的。我上过那艘船,我认识那群水手,而且在拉德尼死后我还见过斯蒂尔基尔特,还和他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