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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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残酷的人

    在我们称之为人生的这一千奇百怪、杂乱无章的事件里,总有一些诡异的时机和场合。假如一个人把这整个的世界看做为一场莫大的恶作剧,即使对其中的机巧诡谲不甚明了,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场恶作剧嘲弄的不是别人,而正是我们自己。不过,没什么可气恼的,也没什么可以争辩的。人们来者不拒地咽下了全部的结果,全部的信条、信仰、劝解,全部有形无形的艰难世事,也不管它们多么的难以下咽,如同消化能力极强的鸵鸟,能把子弹和打火石全都吞下去。至于细微的困难和阻挠,从天而降的厄运,肢体残缺和丧命的危险,一切的一切,包括死亡,对人类来说就像是被那个看不见摸不着、不可理喻的老恶作剧制造者调皮地、善意地打了几下,或是在肋部开玩笑似的擂了几拳头。人只有在承受极端的磨难时,才能体悟到我所说的那种奇特的、刚愎自用的心情,而这也是他真心看待人间世事的时候,所以片刻之前在他看来是分量千钧的事情,此时不过是这个大恶作剧的一小幕而已。惟有捕鲸途中的冒险才能培养出这种无拘无束、亲切和善的亡命之徒哲学,正是这种哲学,使我了解了“裴廓德号”的整个航行和作为此航目标的大白鲸。

    “隗魁,”当他们最后一个把我拖上甲板时,我一边把身上的水抖落,一边说,“隗魁,我的好朋友,这种事情发生的很多吗?”他身上也湿透,不过口气很平静,“这种事情的确常常发生。”

    “斯塔布先生,”我转身对非凡的人说,此时他已经扣好了那件油布上衣,平心静气地冒雨抽着烟斗,“斯塔布先生,记着你对我说过,我们的大副斯达巴克先生在你见过的所有捕鲸人当中,是最细心、谨慎的一个。那么,在浓雾密布的狂风中拉着满帆奋力追击一条飞速逃走的大鲸,是不是就称得上是捕鲸人谨慎品格的典范了?”

    “那是。我当年在合恩角海域,就曾把小艇从漏水的大船上放下去,顶着大风追击鲸群呢。”

    “弗拉斯克先生,”我又转身对站在身边的小中柱说,“你见多识广,但我没经验。请你告诉我,在捕鲸业中,桨手是不是只能背朝船首拼着老命,把船划过去送死不可,这是不是永无变更的法律?”

    “你就不能闭上你的嘴吗?”弗拉斯克说,“不错,那就是法律。我倒还希望船上的水手全都朝着大鲸划去。哈,哈!那样,大鲸就会对他们另眼相看,你记住这一点!”

    至此,对这件事的始末,我已从三个可靠的见证人那里得到了郑重其事的证实。考虑到水面上的狂风、翻船以及由此引起的露宿海上在捕鲸生涯中都司空见惯;考虑到在捕鲸进入最关键的时候,我的小命都攥在为小艇掌舵的人手里——而此人在紧要关头有时只会暴跳如雷,以催促小艇快些进发;考虑到我们小艇的这次灾难主要是斯达巴克在几乎是狂风大作之际驾着小艇直扑大鲸造成的,而斯达巴克还是因为非常谨慎在捕鲸业中享有盛名;考虑到我竟是这位谨慎非凡的斯达巴克的小艇上的一员;最后,考虑到我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窍,竟干起了追捕白鲸的活计;——我想我还是下到舱里去草拟一份遗嘱为好。“隗魁,”我说,“你过来一下,我请你作我的律师,遗嘱执行者和遗产继承人。”

    说来有点奇怪,在各种各样的人当中,水手竟然比谁都勤于对自己的遗嘱加加减减,对这事他们乐此不疲。在我的航海生涯中,这是第四次修订遗嘱了。这次的仪式完成之后,我觉得轻松了许多,心上不再堵得慌了。同时,我这以后所过的每一天,都会像拉撒路复活之后所过的日子一样轻松快活了,以后不管再活多少个月,多少个礼拜(要看具体情况而定),反正都是额外收入了。我从鬼门关回来了;我把死亡和葬礼都紧锁在心坎上。我心平气和、心满意足地举目四顾,像一个良心清白的恬静的鬼魂,舒坦地坐在自家墓穴的围栅之后。

    这件心事了结了,我想着。下意识地卷起工装的衣袖,我可以了无牵挂地冲向死亡和毁灭,落在最后者会被魔鬼掳了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