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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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一次放下小艇(2)

    于是,这个高大的黑人双脚稳健地抵住船两边的木板,身体微微前倾,把一只宽大的手掌伸到弗拉斯克脚边,另一只手拉着弗拉斯克的手搭在他那扎彩灵车般的头上,只见达格灵巧地一抛,就把这矮个子高高地、干脆利落地抛到了自己肩上。弗拉斯克此时站在肩上后,达格举起一只胳膊,既是给他当护胸的安全带,也是为了保持身体站得更稳些。

    捕鲸人即使在最为波涛汹涌、恶浪滔天的海面上,也能直立在小艇上——这种连自己也没在意的神奇本领在外行人看来,无论如何都是一大奇观。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这种天气下还能站在让人目眩的圆柱顶上。再看到小个子的弗拉斯克站到巨人达格的肩上就绝对是叹为观止了,因为这个可敬的黑人能够随着海浪的每一次颠簸,和谐地扭动他那魁伟的身段,稳健、沉着、自在、毫不经意地维持着一个野蛮人的威严。在他那宽阔的背上,浅黄色头发的弗拉斯克就像是一片雪花。背负者比骑背者更显高贵。虽然这个得意忘形、沾沾自喜的小弗拉斯克站在上边因为不耐烦而不时地跺跺脚,但这黑人威严的胸脯并没有因此多一次起伏。

    这时,三副斯塔布却不急于眺望观察。鲸群也许是习惯性地潜入水中,而不是因为恐惧而采取的临时对策。假如真是这样,看来斯塔布只能借着叼烟斗来打发这段让他感到无聊的等待时间。他从帽带上抽出烟斗——他总是把烟斗像羽毛一样斜插在帽带上。他塞满烟丝,用大拇指的指尖把烟丝压实;他刚把火柴在他那粗砂纸般的手上擦燃,他的鱼叉手塔希蒂戈——他的眼睛像两颗纹丝不动的星星一直盯着上风头——刚才还站着,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坐下,急切地大声喊:“坐下,都坐下,快划!——鲸群在那边!”

    假如是陆上人,别说发现鲸,恐怕连一条青鱼的影子也看不到。海面上只是一团白里透绿的海水,还有薄薄的水气飘在水面上,向下风方向弥漫开去,好似翻滚的白浪溅起的飞沫。浅浅的海水里,鲸群正在游动。在它的身形被觉察前,它们喷出的阵阵水气,仿佛是先期赶到的信使和飞马侍从。

    四只小艇紧追不舍,朝那片浑水和热气驶去。不过追上鲸群可不是一件易事,它不停地往前飞呀,飞呀,就像一团混杂的水泡,在群山间的急流里飞驰而去。

    “划呀,划呀,好伙伴们。”斯达巴克以最微弱、但最强硬的声音悄悄地对水手们说,他锐利、专注的目光直盯着船头正前方,就像两只准确无误的罗盘上的两根指针一样,没有丝毫偏离。他对水手没有长篇大论,水手对他也沉默以对。这船上只是不时回响着他那独特的低声细语,有时是粗鲁的喝令,有时是温柔的恳求。

    大嗓门的小中柱可就不一样了。“放开嗓门,说点什么吧,伙计们。叫吧,划吧,我的小雷神们!把我划过去,划到它们的黑背上去,伙伴们。只要你们把我划了过去,我就把我在马撒的维因耶德种植园过户给你们,伙计们。我的老婆孩子也一并给你们算了,伙计们。把我划过去——把我划过去!天啊,天啊!我快要急疯啦!瞧!瞧那片白色水域!”他这么喊着,又一把扯下头上的帽子,使劲地用脚踩,然后又捡起来,远远地扔到海里去了;最后他又跑到船尾打滚撒野起来,就像一匹大草原上的小疯马。

    “快看那家伙,”斯塔布头脑显得很冷静,拉长了声音说,他那根没点着的烟斗,玩具一样地叼在嘴上,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那个弗拉斯克又发作了。发作?一点不错——他还想让手下人也一起发作。高兴起来吧,高兴起来,好汉们。晚饭吃布丁,你们是知道的;——高兴起来吧。划呀,小乖乖,——划呀,小宝贝,——划呀,各位。可是,你们干嘛划这么快?慢着点儿,慢着点儿,要不急不慢,伙计们。手不停继续划就行了。把劲都使出来,把叼着的刀子咬成两半——这就行了。不要急——急什么呀,我看,你们是想把五脏六腑给急炸吧!”

    四只小艇都在一路飞驶。弗拉斯克一再地,一本正经地提到“那条鲸”——他把不停地用尾巴逗弄船首的假想海怪称为“那条鲸”,有时他说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弄得一两个水手都紧张兮兮地回头看看。这是违反规矩的,所有的桨手都必须睁着双眼,脖子一动不动;在这种关键时刻,按惯例,桨手只能用耳听,不能用其他感官;只有双臂能动,脚是一下也不能动的。

    那是一个让人惊叹和肃然起敬的奇观!全能的大海波涛汹涌,发出澎湃、空旷的声音,冲撞着八面艇舷,就像在宽阔的保龄球绿地上滚动巨大的木球一样;一眨眼,小艇被推上了尖如刀锋的浪峰,发出急促的、戛然而止的呻吟,而这浪峰想将小艇拦腰折断似的;下一秒,小艇又跌入万丈深渊的波谷;像是一匹被猛踢猛扎的马,受了惊般冲上了对面山峰的峰巅;又像雪橇一样一头从波峰的另一坡扎向谷底——所有这一切,加上头目和鱼叉手的喊叫声,桨手们战战栗栗的喘气声,还有象牙色的“裴廓德号”船张着满帆,奋力追赶它的四只小艇。捕鲸人生平第一次把船划进像施了魔法的、泛着泡沫的包围圈中猎捕抹香鲸,是那么让人觉得奇特和强烈。

    追击所激起的翻飞的白浪越来越显眼了,飘浮在水面上的暗褐色的云影越来越黑了。喷出的水汽不再是联结在一起,而是向左右两边飞射开去,鲸群正在分散逃脱。小艇间隔也得越来越远了。斯达巴克正在追击三条径直向下风头方向逃去的鲸。我们的小艇升起了帆,风越刮越大,我们顺风而行;小艇在水面上跑得飞快,背风面的桨只能拼命地划着,才能让它呆在桨架上。

    很快,我们划进了一大片水气弥漫的海面,大船和其他小艇全都看不到了。

    “加油划,伙计们。”斯达巴克轻声说着,一面还在把帆布往后拉,“尽量赶在大风刮起之前干掉一条鲸。白浪又来了!——靠过去!使劲冲!”

    不一会儿,我们小艇的侧面连着传来了两声急促的喊叫声,看来另外三条小艇已准备好要下手了。这喊声话音刚落,就听斯达巴克用闪电般的声音悄悄命令说:“站起来!”隗魁手握鱼叉,一跃而起。

    虽然任何一个水手都还不到生死攸关的危险时刻,但看到船尾上大副神情紧张的样子,就知道已到了关键的那一刻了。他们听到了巨大的翻滚声,就像五十头大象在铺草上翻腾。这时,我们的小艇发出隆隆的响声穿行在薄雾中,巨浪在我们四周涌起,如同被激怒的巨蟒昂首吐信的声音。

    “它的驼峰出现了。瞧,瞧,给它来上一枪!”斯达巴克低声说。

    隗魁的铁枪“嗖”的一声从小艇上划了过去。接下来是一片混乱,船尾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推了一下,前头也像是触了暗礁。帆从桅杆上落下,破成碎片。一股灼人的水汽从近旁射过来。什么东西在船底下翻滚、震荡,就像地震似的。狂风把奶油般黏糊糊的液体吹上船来,所有的水手被摇晃得东倒西歪,又险些被窒息了。狂风、大鲸和鱼叉全搅在一起了,而大鲸只被铁叉擦伤了一点,溜走了。

    小艇虽然整个儿给淹没了,但好在没有被损坏。我们浮在小艇四周,把漂着的桨汇集起来,固定到艇舷上,然后又各就各位了。我们站在艇里,水没过了膝部,每块船肋和船板都给淹没了,我们低头看看身边时,觉得这只摇摇欲坠的小艇像是一只从海底向上长出的珊瑚船。

    风更大了,变成了呼呼的号叫;海浪一波一波地打过来;狂风呼啸着,转着边儿吹,在我们身边哗啦啦地响,就像草原上燃起的烈火,把我们烧起来,却不会受伤,我们在死神的嘴里得到了永生!我们呼唤着其他小艇,但丝毫听不到任何回音。夜色渐浓,飞溅的水沫、结索架和水雾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了,大船连影子也看不见。海涛汹涌的水面使我们对保全小艇不抱希望了。桨没法划水了,不过却派上了保全性命的用场。斯达巴克割断了防水火柴桶上的绳子,几经周折总算点燃了灯笼里的烛灯,然后把它挂到旗杆上,交给隗魁这个敢死队的旗手。于是隗魁就坐了下来,在不抱任何希望地挑着这盏可怜的烛灯;他坐在那里,如一个失去生之信念的人的符号和标志,在绝望中无望地举起希望之光。

    我们浑身湿淋淋的,冷得瑟瑟发抖,也不再期望能看见什么大船小艇了,等黎明来临的时候,我们才抬眼远望。海面上仍旧薄雾弥漫,灯笼已经熄灭,瘪瘪地躺在小艇的底部。忽然,隗魁跳起身来,弯着一只手掌搭在耳后仔细地倾听着。我们都听到了一种微弱的吱吱声,像是绳索和帆桁的声音,在这之前暴风雨的吼叫声盖住了一切。声音越来越近,一个朦朦胧胧的庞然大物在浓浓的雾气中隐约出现。我们一个个惊恐万状,都往海里跳,最后总算看清了,是我们的大船,此时它与我们之间的距离比船身长不了多少。

    我们在海里随波逐流,而我们的弃艇在大船的船首下,被激起的水波搅得天翻地覆,艇身开了裂,变成大瀑布潭里的一块小木片,接着船壳从小艇身上压了过去,等它似沉非沉地出现在船尾时,我们才又看到了它。我们使劲朝大船游去,波浪把我们冲到船边,最后总算被救起,安全地上了大船。在昨天刮大风之前,其他小艇都停止了追击鲸群,及时上了大船。大船不敢期待我们能活着,但仍在巡弋,希望能碰巧看到我们遇险时留下的残留物件——一枝桨或者一根矛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