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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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一次放下小艇(1)

    那些幽灵(说它们是幽灵,是因为它们当时看上去的确像)在甲板的另一边悄无声息的飘来荡去,无声无息而又动作麻利地把吊着小艇的绳索解开来。这只小艇常常被当做备用艇;由于常悬在右舷船尾,因此被冠以船长小艇的称号。那个站在艇头边的幽灵又高大又黝黑,一颗大白牙从两片钢板似的嘴唇间突出来,给人一种不好的预感。一件皱巴巴的中国式的黑棉布外衣,穿在身上像是守丧似的,一条宽大的裤子用的也是一样的黑布料。奇怪的是,穿了一身漆黑,头顶上却扎着一块白得发亮的头巾,黑黑的辫子绕了好几圈,一层层地盘在头顶。这个幽灵的几个同伴,肤色不算太黑,是马尼拉土著人所特有的那种和谐的虎黄色。这个种族由于喜欢用妖术而臭名昭著,一些诚实正直的白人水手认为他们受了魔鬼的收买,来这水面上充当奸细和密使的,而他们主子的账房则一准设在其他地方。

    然而,就在这些惊疑不定的水手们盯着这些陌生人看的时候,亚哈冲着那个为首的包白头巾的老头喊了声:“一切就绪了吗,弗德拉?”

    “好了。”他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说。“那就放下去吧,你们听到没有?”亚哈朝甲板对面的人喊。“放下去,我说!”他的话像响雷一般,水手们顾不得惊讶了,纵身跃过栏杆。滑轮在轳车里飞转着,转了一会儿,三只小艇都放落到海面上。水手们以其他行业的人所没有的随时迸发出的勇敢,像山羊一样敏捷地一跳,从晃来晃去的大船边上跳到摇摆不定的小艇上。

    他们刚把小艇从大船的背风面划出来,第四只小艇就绕过船尾从上风头划了过来。小艇上五个陌生人为亚哈划着桨。亚哈笔直地站在小船尾上,大声地招呼斯达巴克、斯塔布和弗拉斯克拉开距离,以便把一大片水域包围起来。可是另外三只小艇上的水手动都没动,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黑黝黝的弗德拉和其他几个水手。

    “亚哈船长?——”斯达巴克说。“你们都拉开距离。”亚哈大声说,“四条小艇都要使劲划。你,弗拉斯克,再往下风头划一点!”“是,是,先生。”小中柱兴高采烈地说着,手中的大舵桨划了一圈。“向后扳!”亚哈对水手说,“瞧!——瞧!——又喷水啦!就在正前方喷水,伙计们!——向后扳!”

    “别管那帮家伙,阿基。”

    “哦,我不会搭理他们,先生。”阿基说,“我早就知道了。我不是早就察觉他们呆在舱里吗?我还跟卡巴科说起过呢!是这样吧,卡巴科。他们是偷渡客呀,弗拉斯克先生。”

    “划呀,划呀,我勇敢的好汉们;划呀,弟兄们;划呀,小宝贝。”斯塔布拖长了声音叹气说,像是在安慰他那帮水手,有几个还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为什么不使劲划呀,伙计们?你们还在发什么呆?是看那边小艇上的人?嗨!他们五个人不过是来帮忙的——管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手越多越好。好啦,划,快划。别只顾着那些硫磺色的家伙——魔鬼也是好帮手。算啦,算啦,哪那么大好奇心。这一次要是得手了,就有一千镑进项呢。这一下可要大获成功了,为夺取鲸油金杯欢呼吧,英雄们!我们欢呼三声吧,伙计们——好汉们!镇静,要镇静——不要着急。为什么不使劲划,混账家伙?加油吧,狗东西!好,好,好,这就好;——慢着,慢着!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划得又深又有力。划得好,使劲!想偷懒吗?你们这些无耻的无赖。你们都睡着了吧。呼噜声都起来了吗,这些个瞌睡鬼,快划。划呀,行不行?快划,好不好?划呀,听到没有?看在一日三餐的分上还不快划吗?划呀,有劲尽管使!划呀,把眼珠子都迸出来!瞧!”他从腰带上拔出尖刀,说:“是娘养的都把刀拔出来,叼到嘴上使劲划!这下对了——这下对了。这才像划船,划得像一个样子,你们都是铁打的金刚。船在飞驶——在飞驶,我的好兄弟!越来越快了,解索针!”

    斯塔布对水手说的这番鼓劲的话我们都听惯了,他对人说话的方式就是这样特别,尤其是当他向人一再灌输划船经时更是如此。你可千万别认为上面那通话就代表他总是对听众大动肝火。完全错了,这才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对水手说那种最难入耳的话时,总是巧妙地把逗乐与怒火混在一起,而这种怒火也仿佛成为了逗乐的调味品,水手们听了这种奇妙的鼓动之后,一个个都拼出老命去划桨的,而这也恰恰证明他的话把他们给逗乐了。他自己却自始至终那么毫不在乎,那么慢条斯理,那么无精打采地撑着舵桨,并且放肆地打着呵欠——嘴巴张得大大的,只需看看这位呵欠不断的指挥官,这种鲜明的对比就会让水手们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再说,斯塔布属于那种怪里怪气的幽默大师,他的嬉笑打趣有时含糊得出奇,却能让手下人小心提防,乖乖地服从他。

    斯达巴克依据亚哈的意思,从斜刺里掠过斯塔布的船首,把船划了过来。在两船靠得很近的这情形下,斯塔布向这位大副大声招呼。

    “斯达巴克先生!我说左边的小艇呀,喂!跟您说句话,先生,行不行呀?”

    “好的!”斯达巴克回答道,说话的时候身体没有转动保持着原样,并且还在一脸严肃但是悄声细语地催促水手们,扮着脸,一点不受斯塔布的影响。“您觉着那些黄脸汉子是怎么回事?先生!”“是开船前偷渡上船的(加油,加油,伙计们!)。”

    他悄悄地对水手说,接着又大声说:“这事说来让人心碎,斯塔布先生(冲过去,冲过去,小伙子们!)!不过,没关系的,斯塔布先生,一切都会顺利的。教你的水手都加把劲吧,不要理它就是了(拼命划,伙计们,拼命!)。前面有整桶整桶的鲸油,斯塔布先生,你来不就是为了要鲸油呀(快划,伙计们!)。鲸油,鲸油才是大家的目标!这同样也是职责,职责和红利是手牵着手的!”

    “是呀,是呀,和我想法一样。”两只小艇分开行驶时,斯塔布喃喃自语道,“我第一眼瞧见他们时,心里就这么想。怪不得他老到后舱去,汤团早就这样怀疑他了。他们就躲在那下边。白鲸把他们搅昏头了。好吧,好吧,理它干嘛!这是没办法的!算了!快划,伙计们!今天见着的还不是白鲸呢!快划船!”

    这几个奇怪的人出现在刚要把小船从甲板放下的关键时刻,因此在一些水手心里产生了一种近乎做梦的惊愕也是情有可原的。好在阿基那想当然的发现,早就在大伙中传开了,虽然当时不以为意,好歹也让大家有点心理准备,这就使大家的震惊大大减轻了;除此之外,斯塔布在描述他们的外表时所表现出的稳重自信,也使水手们暂时想些神神鬼鬼的了;虽然一脸严酷的亚哈的真正的意图是要让大伙从一开始就有做出各种胡思乱想的余地。而我呢,则不动声色地回忆起了那天在南塔基时,天还没大亮,我看到有几条神秘的影子溜上了“裴廓德号”船,还想起了那个不可思议的以利亚那番让人难以捉摸的隐语。

    这时候,亚哈顶着风驶得最远,依然在其他小艇的前面,头目们说的话他已经听不到了。这表明他那只小艇的水手多么强健有力。那些虎皮色的家伙们仿佛都是全身都是钢铁和鲸骨。亚哈稳稳当当地握着舵桨,就像在白鲸弄断他一条腿以前千百次乘小艇出击时一样。突然,他那条伸着的胳膊做了一个独特的手势,定在空中了,小艇上的五支桨也都同时停了下来,竖在空中。船和水手也都静止地停在水面上。立刻,落在后边的三只散开来的小艇也都半路上停了下来。鲸群接二连三地沉入水面下,从远处根本看不到它们的行动了,但亚哈隔得近,还是看到了。

    “每个人都盯着自己桨的前方!”斯达巴克大声叫道,“你,隗魁,站起身来!”

    野人灵活地站起身,笔挺地站在艇头隆起的三角形台子上,专注而急切的目光盯着刚才猎物潜下去的地方。同样,在艇后的最末端,也有一个平着船舷的三角形平台,斯达巴克自己站在上面,以娴熟地动作平衡着身体,来克服小船的剧烈摇晃,同时默默地注视着广阔的蔚蓝色海面。

    弗拉斯克的小艇也离得不远,它小心谨慎、一动不动地停了下来。小艇的指挥官若无其事地站在艇尾的圆柱顶上,这是一根插进龙骨里的粗柱子,高出艇尾平台约两英尺,是用来卷捕鲸索的。柱子顶端和人的掌心差不多,弗拉斯克站在这上面,就像是栖止在一艘已经没入水中的大船的桅顶上。

    “我看不到多远,给俺立他个桨子。让俺立到那上头儿。”

    达格听了,双手一前一后稳稳地扶着艇舷,健步来到艇尾,直起身子,心甘情愿地将双肩当成高高的台座。

    “没比那个桅顶高多少,先生。你登上去吗?”

    “我要上去的,谢谢你,我的好伙计;你再高出五十英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