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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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亚哈

    离开南塔基好几天了,但亚哈船长一直没有露面。大副、二副和三副轮换着值班,仿佛这船上就是他们三人当家。只有他们偶尔从船舱里出来,传达一些突如其来、不容商量的命令,人们才明白,他们只不过是代行指挥大权而已。不错,那里有他们的首脑及独裁者,只是到目前为止,谁也没有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因为任何人都不准擅自闯入那个神圣的隐居地。

    每当我在舱里休息过后回到甲板上,我会马上朝船尾望望,希望在船尾能看到陌生的面孔。最初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船长怀有的一种隐隐的不安,如今在与世隔绝的茫茫海上,几乎变成了焦躁。衣衫褴褛的以利亚那些胡言乱语的话,不时萦绕脑际,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使我的心情毫无缘由地愈发烦躁起来。换了平时,我对那个古怪的预言家神情严肃的怪诞言论,几乎总能一笑置之,但此时却让我挥之不去,欲罢不能。我一旦环顾四周,又觉得这种心情似乎是毫无根据的。我还是把这种心情归之于——捕鲸业特有的可怕之处,这种可怕之处是斯堪的纳维亚人野蛮职业的本质所在,如今我已经毅然干起这个行当来。幸亏这船上的三位主要长官,就是那三位副手,驱散了我们心头黯淡的忧虑,使我们充满信心、心情愉快地去面对行船中遇到的任何情况。很少再能遇到比这三人更杰出、更胜任航海的小头目和水手,而且各有自己一套的人啦!现在正值圣诞时节,船一出港我们驶入了极地寒风中,尽管我们是往南开,逐渐地离开了严酷的寒冬,把难以忍受的气候抛到船后。一天早晨,我上了甲板去值上午班,眼睛刚一看到船尾栏杆,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眼前的现实不由得让我害怕起来:亚哈船长直立在后甲板上。

    他身上没有常见的那副病态。倒像是刚从火刑柱上被解下来,大火把四肢烤了个遍,但还没有烧成灰烬,他那上了岁数却依然结实健壮的躯体也丝毫没受损伤。他整个高大宽阔的身材,似乎是用坚硬的古铜浇铸成的一个无法变动的铜模。从他灰白色的头发往下经过晒成焦黄的脸部和颈部的一边,有一条钓线般细小、青灰透白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衣领下。究竟这条疤线是天生的胎记,还是受重伤后留下的伤疤,谁也说不清楚。整个航行中大家都心照不宣,几乎没人提起过,三位副手更是只字不提。不过有一回,水手中一个格赫德的印第安老头,他是塔希蒂戈的长辈,曾迷信地断言说,亚哈的这条疤线是整整四十岁时留下的,他还说这疤线是在海上与暴风雨搏斗时留下的。这种无稽之谈却被曼克曼岛上一个老头的一番推论驳倒了,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从没离开南塔基下过海,也从没见过野性十足的亚哈。可是,古老的海上传说,加上古已有之的轻信盲从,使大家相信这个老头有超自然辨别力。他说要是哪天亚哈船长寿终正寝——不过这事不大可能,他又嘀咕了一句——到那时,那个给他料理后事的人,就会发现这条贯穿全身的痕迹。而白人水手都没有正儿八经地反驳他。

    亚哈那冷酷的外表和那道铅灰色的疤痕把我给震住了,所以刚见到他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那无比的冷酷多半是由于他那条古怪的白腿造成的。我早就听说过,这条象牙色的腿是用抹香鲸的颚骨磨光加工成的。“那是在日本海岸外给弄断的,”那个格赫德的印第安老头曾经这么说,“不过,就像船上断了桅杆一样,不用等到回家就换了一根因为他的桅杆多的是。”

    他与众不同的姿势,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裴廓德号”后甲板的两侧,在紧靠护桅绳索的地方,各有一个钻孔,约半英寸深,直入船侧的木板。亚哈船长的鲸骨腿就妥妥帖帖地放在钻孔里,他一只胳膊抓着一根护桅绳索,身体笔挺挺地站着,双眼直盯着颠簸不停的船首正前方向。他神情专注、直视远方的眼神流露出无限坚毅、果敢、不屈不挠的品格。他什么也没说,他的小头目们也缄默不语,不过他们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都透露出他们心头的痛苦,或者是不安,因为他们上司困惑不安的眼神在支配着他们。而且心情忧郁的亚哈那满脸的痛苦,在备受煎熬中更表露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

    亚哈船长在后甲板上站了不一会儿,就回船舱里去了。可自那以后,水手们每天都可以见到他。他不是站在钻孔里,就是坐在他那条牙凳上,或者迈着沉重的步子在甲板上踱着。天色不再那么阴云密布,还渐渐暖和了一点,亚哈船长也不再那么深居简出了,没过多久,他就几乎总是呆在甲板上了。由于甲板上终于天天可以见到太阳,他的出现就成了就理所当然了。但是“裴廓德号”目前的工作只有一个:赶路,还没有正式开始巡弋,几乎所有的捕鲸准备工作由三名副手来监督就已足够,很少或根本用不着亚哈,所以无须劳他亲自出马。所以在捕鲸前赶路的这段时间里,他眉宇间层层叠叠的愁云逐渐消散了。

    不久,我们进入了温暖如春、百鸟争鸣、让人心旷神怡的气候带。亚哈也似乎渐渐地神清气爽,忧郁全无了。当四月和五月这两位面色红润、舞步翩翩的少女回到森林时,连那绿叶全无、树皮粗糙、惨遭雷劈的古橡树也抽出了几枝嫩绿的新芽时,亚哈的唇角也不时露出含苞待放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