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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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愉快的圣诞节

    快到中午时,船上最后一批索匠们离船上岸,“裴廓德号”船起锚出港,那位事事考虑周全的慈善大妈把最后一批礼物送来了——包括给她那位做二副的妹夫斯塔布送来一顶睡帽,给小厮送来一本备用的《圣经》——在这之后,她又乘捕鲸小艇走了。一切准备就绪了,两位船长:法勒和比勒达,从舱里走了出来,法勒转身对大副说:

    “好啦,斯达巴克先生,你看准备好了吗?亚哈船长全准备好了——我刚跟他说过话——再不用上岸去拿东西了,呃?那好,把水手都叫到船尾集合——真该死。”

    “再急也不要讲脏话吧,法勒,”比勒达说,“你先走。斯达巴克老弟,按我们说的做吧。”

    现在是怎么回事?眼看就要开船了,法勒船长和比勒达船长还在后甲板上发号施令,好像他们是海上的联合司令似的,也完全像驻守港口的司令官。仍然不见亚哈船长的影子,但是听人说,他就在舱里。不过船起锚出港,驶入深海,也不需要他在场。全由领港人去办好了;而且他还没有完全养好伤,自然就呆在舱里。这种情况很正常。

    不过,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件事,因为法勒船长风风火火地急着起航。似乎这船上的大事小事多半由他安排,而不是比勒达。

    “都到船尾来,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见水手们都在主桅旁磨蹭,他就嚷了起来,“斯达巴克先生,把他们都赶到船尾来。”

    “把那边帐篷拆掉!”这是第二道命令。在“裴廓德号”上,三十年来的惯例就是:起锚之后马上就命令拆除帐篷,——这已是尽人皆知了。

    “卷绞盘!要快!——给我跳!”这是第三道命令,水手们跳过去一把抓起杠子。

    船在启动时,领港人总是站在船首。而在“裴廓德号”船上,众所周知,比勒达和法勒除了各自的本分职务外,还是拿了执照的领港人——大家认为,比勒达之所以兼做领港人,是因为他想为那些他持有股份的所有船只,省去一笔在南塔基的领港费,因为他从不为其他船领港。我敢说,此时的比勒达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徐徐收起的铁锚,还时不时地哼一两句忧郁的赞美诗,以此为卷绞盘的水手鼓劲,而水手呢,都带着由衷的美好愿望大声吼叫着关于布布港姑娘的合唱。就在三天以前,比勒达还说过不能在船上唱渎神的歌,尤其是快开船的时候;而他的妹妹慈善大妈还在每个水手的铺位上放了一本瓦茨创作的精选赞美诗小册子。与此同时,在船的那一头,法勒船长正在大发雷霆,样子非常可怕。我一直担心,铁锚还没有卷上来船就会被他弄沉了去;我不由自主地靠着杠子喘一喘气,招呼隗魁也先休息一下,心想由这么个魔鬼来领港开船,一路上我们还不知要受多少罪呢?不过想到指望比勒达就可以获救,心里自然舒坦一些,尽管他只答应给我七百七十七分之一的红利。我正发呆,冷不防屁股上被人狠踢了一脚,把我吓了一大跳。一转身,幽灵般的法勒船长就站在我身后,刚把踢过来的脚缩回去,这是我挨的第一脚。

    “商船上的人也是这样起锚的吗?”他吼叫着,“快卷呀,你这蠢猪,卷,累断你的脊背!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卷——卷!奎龟!快卷,红胡子的家伙,卷那边;戴无边帽的,快给我卷;你这绿裤子。听着,你们都给我卷,把全身的劲都用上”他边说边在绞盘边走来走去,想踢谁就踢谁,无所顾忌;此时,神情悠然的比勒达不住地领唱着赞美诗。我想,法勒今天肯定是喝醉了酒。

    铁锚终于拉起来了,帆也升起来了,我们的航行开始了。这是一个短暂、寒冷的圣诞节。

    作为领港人,身体瘦长的比勒达,带头值第一班。当这条古老的船深深扎进碧蓝的海水时,船身笼罩在一片让人瑟瑟发抖的寒气中,风怒吼着,绳索格格作响,比勒达那平稳从容的歌声从寒风中传来——

    汹涌洪水的尽头哟,可爱的田野。穿上了碧绿的盛装。好似犹太人眼中的古迦南哟,约旦河水奔腾流淌。

    这甜美的歌词从来未曾显得,如此亲切可人。它们饱含着希望和向往。尽管身在波涛汹涌的大西洋,在苦寒的冬夜中,我的双脚透湿,上衣更是湿淋淋的,但我当时仍然觉得前面有许多可爱的港湾在等着我们;草地和林中空地是那样清新悦目,春天草木生发、无人践踏、永不枯萎,直至盛夏,葱绿依然。

    我们终于驶入了辽阔的大海,不再需要两名领港人了。那条坚实的小帆船一直跟在后面,现在与我们齐头并进了。

    看到法勒船长和比勒达——特别是比勒达船长——在这时候如此激动,使人觉得奇怪,但并不让人不愉快。他不愿离去,十分不情愿离开这条航程极遥远而又危险的船——到长年风暴不断的合恩角和好望角以外的海域去;不愿离开这条他们注下重金的船,这条老船友任船长的船,而且这位老船友年纪和他们不相上下,却还要冒极大的风险去和无情的鲸打交道;不愿意告别这条在任何方面都与他们的利益息息相关的船——可怜的比勒达老头流连了很久。最后,他机械地把一根绳子缠到柱子上,颤巍巍地抓住了身体壮健的法勒的手,举着灯,满怀豪情地久久凝视着他的脸,仿佛在说:“法勒老弟,我还支持得住;真的,我还能撑下去。”

    至于法勒自己,面对此情此景他像一位哲学家一样;但不管他信奉哪派哲学,灯笼举过来的时候,也只见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着。并且,他也不停地在船舱和甲板里进进出出——一会儿去舱里交代一句,一会儿又对大副斯达巴克说上一句。

    最后,他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的老伙计,说:“比勒达船长,——来,老船友,我们得走啦。转一转主帆桁!小艇,哦嗬!准备靠过来,好!小心,小心!——好吧,比勒达,伙计——说声再见吧。祝你好运!斯达巴克——一路平安,斯塔布先生——祝你好运!弗拉斯克先生——别了,祝大家好运。三年后的今天,我会在南塔基准备好丰盛的晚餐等着你们!”

    “上帝保佑你们,愿神的圣灵永远守护你们,朋友们。”比勒达老头喃喃地说,东拉西扯地说着,“希望你们此时就有好天气,这样亚哈船长马上就会到你们中间走动走动——他需要的是宜人的阳光,一旦进入热带海域,包你们阳光充足。你们几位副手,捕鲸可要留神哦。你们几位鱼叉手,不要驾着小艇随意乱跑,上乘白杉木板一年来足足上涨了百分之三。要记得做祷告。斯达巴克先生,提醒那个桶匠不要糟蹋了备用的桶板。哦!缝帆针都放到绿橱里了!在主日可不能滥捕呀,伙计们,但也不能错失良机,那样就拒绝老天的厚礼了。那个糖浆桶得注意着点,斯塔布先生,我想是有点漏了。船停靠海岛时,弗拉斯克先生,不要总想着去找女人。再见,再见吧!乳酪不要老放到舱里,斯达巴克先生,会坏了的。注意那黄油——要两毛钱才买一磅,还有,如果——”

    “好吧,好吧,比勒达船长,别再废话了,——走吧!”说着,法勒催他翻过船舷,两人都落进小艇里。

    大船和小艇分开了。我们连续发出了三声凄凉的呼叫,船向不由自主的命运一样驶入了寂寥的大西洋。